与王易相安无事已经好几个月的刘韶今日又被丢上了烫头山芋。他揉了揉酸的太阳穴,却不敢正视孙静等人。
刘韶怯懦地从堂前悄悄退下,言辞恳恳地请求王易代为他审理。
王易自是满口答应。
陆玄被押送到樟树村后,失血过多,一度陷入万分危急的时刻,所幸王易早从郡里募得良医数人,令他们从禾兴全部赶过来。半夜里七手八脚地,总算是暂时保住了陆玄的性命。
不过陆玄因为伤势过重还是晕厥了过去,直到次日中午开庭审理时也未能醒过来。医生们都与王易说,这厮还得休息几日才能作出最终定论——也就是说,他能不能挺过来,还要看他的造化了。
王易起初听得心中忐忑,不过联想到这厮张罗爪牙忿忿不平地要为他那烂污泥一样的朋友报仇时,王易就怒火中烧。
陆张两氏本就是他所要对付的。虽然当初已下定决心不能草率行事,但七月十三这日生的事情又太过突然,有些令人手忙脚乱。
王易只能冀从孙静那里寻得一些希望了。
他命职吏升堂造势,惹得孙静与其一班扈从躁动不安,惊惶不定。
孙静见王易端坐在正前,不禁高声道:“王县丞,断判讼狱乃是县长之职,保境安民是县尉之职,为何不见县长大人出来?”
王易想不到这孙静也能如此油嘴滑舌,倒是吃了一惊。不过他转而一想,倒也释然。在历史上,此人虽是孙坚最小的弟弟,但在孙坚最初举兵的时候,他就聚集乡邻同族共五、六百人保卫家乡,还有许多人来依附他,号召力可见一斑。后来孙策多次渡江与会稽太守王朗作战都不能取胜,还是这个孙静梳理本末,亲自率领一支先头部队,以计大破王朗。
善于运筹帷幄之人,不免有些八面玲珑的口舌之术,这点古今皆然。
王易沉声道:“刘县长身体不适,特命我代其司职。你等好生听令,切勿多言。”
孙静见王易正坐于前,身形端正却大马金刀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登时有些胆寒,只能静静听候王易落。
“人犯陆玄冒犯官吏,被我斩去一只手臂,故伤势过重不能出庭。不过现在既有你们几位随扈,那末也是可以开堂审理的。”王易话音一落,就让孙静头冒冷汗。
他的目光向孙静飞来,“嫌犯孙静,你与人犯陆玄有何关联?”
言语间王易已不知不觉地将陆玄打定为罪犯,这等武断专横让平素里在乡间颇有和蔼之亲名的孙静大吃了一惊。他也听说过王易纵横中原的事迹,想不到今日一见,倒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
孙静喉头紧巴巴地说道:“我与吴县陆氏不过有些买卖上的往来罢了,因来往频繁,因此关系也较为亲密。陆玄与我年纪相仿,我等平日就以兄弟朋友相称,时常共约射猎园豫之事。”
他在赶上陆玄的队伍时,陆玄等人已先犯下罪过,因此他觉得自己被逮来实在冤枉,只盼着能尽快月兑身。
王易略一沉吟,道:“这么说,你与陆玄关系倒颇为亲密了?”
孙静额冒涔涔冷汗,他见王易身边那个脸上刀刻斧凿的老主簿伛偻着身形,一面又迅疾地记录着堂中的一问一答,便觉得有些不妙。
孙静思忖了片刻,于是道:“呵,不瞒县丞,所谓关系亲密,不过是些买卖上的事往来频繁一些罢了,人情伦理,总归亲不过故乡族人的。”
“唔,这我知道了。”王易内中心满意得,表情上却没什么显露。他继续肃然问道:“昨日陆玄放纵随扈冲撞樟树村村民,以致六人落水,其中有五人伤势严重。唔……这事莫不成与你没有关联?”
孙静立即大喊大叫起来:“没有啊!此事与我毫无干系,便是我也是大人率乡勇出来拿人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桩事的,还望县丞大人明察!”
王易见他神色激动,心中却是暗自冷笑。守在屏风后的刘馥和董昭明显能感觉得到王易气场的波动,他俩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倒是有丰富的衙吏做事经验的李严叉手而立,神情格外肃穆。他摇头叹道:“王子云果然谲诈,这是一招两虎相争之计啊。”
见刘馥和董昭疑惑尚未解开,李严嗤地一声笑出来:“吴郡南北的豪族都不期出现在海盐境内,偏又撞上这么大的案子,子云怎会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子云总是强调北方的陆张两氏,南面的富春孙氏的威胁。呵……今日难道不是个除掉他们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刘馥和董昭豁然开朗,蓦地为王易那只言片语深深震动。却听王易又道:“口说无凭,若他人询问,你又要满口抵赖了。”
不等孙静作答,王易就马上招呼来邓当:“去将他锁了镣铐,听候我落。”
孙静毕竟年轻,还不知言语中寒潭深浅,只是急得脸都成了猪肝色。他急烘烘地抗辩,几乎要捶胸抢地了:“确实没有关系啊!大人……这……若大人愿意,我愿画押作证。”
“哦?”王易制止了邓当,脸上不可察觉地微微露出个笑容,“如果这样,那我倒不该桎梏你,却应信你几分了。”
王易当即叫邓当取来了纸笔,置于孙静面前。起拟都由王易作主,而签字作押则是孙静来做。
见一切妥当,王易又继续问:“那昨夜你又如何与人犯陆玄待在一起?”
孙静迟疑着,只恐王易又耍变出什么花样,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与陆玄赛马,他先至,我后到罢了。”
王易冷笑道:“却也过分巧合了罢。”字词间依旧是深深的不信任感,直叫孙静头皮麻。
孙静跪倒于地,哀求道:“望大人明鉴,此事确实与我没有关系啊!全是他陆玄一人放纵作歹,与我并无关系啊!”
孙静只觉此时受了奇耻大辱:在酷吏的呼喝中屡屡哀叹,频频跪地磕头,真是将祖宗挣来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只是他已领教了王易果决的作风,知道如果自己就此被认罪,恐怕立即就会被拖出去问斩。到时候命都没有,更不要妄想其他东西了。
复仇之事,只能静静等待了。至少得捱过当前一劫以后才能想它。
王易端详着孙静,故意露出个疑惑的神色:“如此看来,你确实与陆玄无甚关系了?”
孙静捣头如蒜,不能置一言。
王易信手一拍几案,出清脆一响。他站起来道:“见你如此诚恳,恐怕真不是与陆玄同伙的。罢了,念你富春孙氏素来与乡里和睦共处,又出了个报国效忠的孙文台,我这就放你回去吧。”
孙静喜极而泣,连捣了三个头,“蒙大人明察!”
王易挥挥手,作不耐烦状,“你返乡去吧,日后也不要与陆玄之流厮混在一起了。”
“受大人教诲!”孙静必恭必敬,叱咤乡里的那些豪气在威吓相逼之下尽数流散了。
这就是司马迁所说的“积威之所劫”。虽然此时士人多说可杀不可辱,画地为牢而不入,更不愿身受棰笞,但真的被严刑酷吏的威严逼迫得生里来死里去时,仍旧会伏地请罪的。
在孙静眼中,王易俨然就是一位酷吏。刚才他孙静就在王易的手上翻来覆去,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长舒一口气,孙静一正衣襟,大步往门外走去。他身边的几个家丁都低垂着头,显然他们刚才所忍受的刺激并不比主人低——毕竟他们甚至没有申辩的权力,只能眼巴巴看自己那个在衙堂上笨嘴拙舌的主人徒劳无功,屡屡置自己于险境。
王易命胥吏们收拾了一下衙堂,兀自退避到后舍,正与刘馥董昭以及李严遇个正着。
“主公莫非是想挑拨离间陆氏和孙氏?”刘馥一靠近就直截了当地问。
王易一愣,随即莞尔一笑:“确实如此。如今孙静已走,那我们且将那陆玄关上几日,等他主事的家长来了,事情就会更加有趣了。”
董昭担忧道:“陆玄的手臂毕竟是主公砍去,我恐怕他们会先迁怒到主公头上啊。”
王易哈哈笑道:“这又如何?我为朝廷命官,此事做的有理有据,他若是敢拿这个借口来找我的麻烦,那末先完蛋的是他。倒是陆氏和孙氏貌合神离,生意往来频繁却又有很多纠纷,此事一过两家互相猜忌,必定会在生意上面先闹不愉快。届时我们再暗地里给他们加上几记老拳,呵……宗贼横霸吴郡的历史,就要涣然消散了。”
李严神色凝重。他虽然早将王易的心计盘算清楚,但当面听来,还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领教过吴郡豪族的蛮横作风,但他也知道这些家族实力雄厚,要想撼动着实不易。而王易的这些手段,显然是有些威力的。
陆氏与张氏藕断丝连,关系不可谓不亲密,他们与吴县的那些大族又互相往来。因此如果吴郡南北的争斗展开,很可能会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祸乱将波及到整个吴郡。
李严知道王易并非不知形势的变化,他只是还在忧虑王易有没有能狂风扫落叶般清理残局的能力。
如果有,那么王易就将就此立足吴郡;如果没有,那很可能在祸乱中殒命。
依王易目前步步为营的展态势,李严还是决定相信前者。
这个因意外事件避难于此的小吏,笃定心思要留下来观察这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