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三日,受到监视的孙静被证实径直往南面的富春老家去了,而王易也打了陆玄的一个心月复到北方去通风报信,叫他们的家长前来收拾残局。
而被斩去一只手臂的陆玄,在经历了数夜的辗转未眠后,终于度过了危险期,缓缓恢复了过来。
在看到王易那张笑眯眯的脸时,陆玄怒火上涌,差点伤口迸裂,若非他的几个奴仆跪倒在地上哭天抢地叫他保重身体,恐怕他早就气绝身亡了。
丧失一只手臂对陆玄而言,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他这个喜练武艺的家伙,已恨不得食王易之肉,寝王易之皮了。
此后几日,陆玄都见不到王易的身影。话说他先是在禾兴被王易请来的名医治好了伤,随后又送到王易疗养的精舍里休憩。
远际青山早被层层叠叠的苍翠的竹林所遮蔽,幽静的竹屋边流水浅浅。用来碾谷的水磨有节奏地转动着,出木头摩擦时的那种脆软的吱吱声。不时,在那葱郁的叶荫里惊起一只飞鹭,扑翅着隐没在了点点滴滴的阳光和与其参差相映的竹叶的投影中。
追随王易的那些寒门子弟也听说过吴县陆氏的名头,见他们家的大郎因犯罪羁押在这,都是幸灾乐祸想看看究竟,所幸能得王易有力约束。
只是陆玄的那些仆人们就遭了殃,他们虽没受这些年轻人的嬉笑怒骂,却被罚去做苦力,譬如是清理淤泥,修建水车之类的辛苦活计。
陆玄一人独起,招呼了几声心月复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不免有些慌乱。原来这日他的那些一同被捉过来的随扈都被勒令去精舍附近那条河流的上游去修建水利设施了,附近只余两个王易的年轻宾客。这两位年轻宾客早早完成王易布置下来的日常任务,早就埋头呼呼大睡。
这日神智分外清澈的陆玄遂起了逃亡之心。他觉这装饰奇异又令人感到舒适的屋舍的墙面上挂着一柄长剑,便用独臂撑坐起来,想摘那柄剑。
一眼瞥到门口那两个呼呼大睡的宾客,又四处张望现确实无人后,陆玄杀意更浓。
只是命运似乎在与他开玩笑,待他甫一站定,伤口处回馈过来的疼痛乎想像,陆玄甚至疼得膝盖骨也软了,浑身的力气都在流散。
操纵那只熟悉的右臂,用它灵活运用兵刃的美妙感觉再也感受不到了。
陆玄颓然坐倒,只觉天旋地转——被幽静于此,虽然防备如此松懈,可他身为废人却连逃跑的机会也无法抓住。
这里的布置如此独具匠心,选择建设的地域又非慧灵之人不能现。联想到此间主人乃是王易时,陆玄又惊又怒,同时又升起了一阵极为强烈的挫败感。
“大哥,陆玄想不到也颇有几分坚忍之心啊。”隐匿在暗处的袁敏对他哥哥说道。
袁徽摇着头,轻叹一声:“司马迁蚕食受刑后,不也是终日惶惶好一段时间么?但凡人受了大厄,短期总会觉得万念俱灰的。这陆玄尚且年轻,前途旷远茫茫尚未可知,可谓抱着一腔热忱。如今被斫去一只手臂,痛苦之情早已透入骨髓,竟然难以从脸上显露出来了。”
袁敏屏气凝神地说:“痛之深,恨之切。王子云做事未免狠绝了一些,未曾料想到后果。”
袁徽嘿然一笑:“我倒是觉得这王子云确实异乎常人。他砍掉陆玄一条手臂,两人可谓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然而王易又不将事作绝,反而将他放到他精心建筑的这个精舍中调养。啧……真有些让人看不懂他的用意。”
陈国的袁氏兄弟撞见此等事情却也不甘寂寞,他们将家眷随仆在海盐县城中安置好后,就急匆匆地跟随出来,一直潜入这片竹林里。
隐匿了两日,兄弟俩都没有被人现,因而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未被现而带来的新鲜感和刺激感,让这精习一文一武,各有所专的兄弟俩决定跟随事情的进展。
对于吴县的这个陆氏,王易在决心铲除的同时仍然心存疑惑。众所周知,吴郡吴县后来出了一个江东的柱国之臣——献计破关羽和刘备的陆逊陆伯言。其实陆逊本名议,本族乃世家大族。他的祖父陆纤官至城门校尉,而父亲陆骏则为九江都尉。同时江东名臣,有怀橘报母美谈的陆绩的父亲,庐江太守陆康又是他的从祖父。
如今陆家大郎遭逢厄运,王易就不信他们陆氏不会有重量级的人物来。届时就可以揭开谜团,看看这陆氏究竟是哪一支了。
又过五日,正是晴阳艳眼之日,海盐县民的生活还是这么平淡,只是互相间多了关于王易掌下那个神秘的禾兴之类的谈资。突然数十骑扬尘奔跃而至,一路飞沙走石。县民们驻足远望,只见他们个个骁勇健壮,披戎带甲,搭弓按剑,咄咄逼人。
县民们立即躲闪开来,免出意外。
海盐县城历经严白虎的威胁,又在城外大破了黄龙罗和周勃,好似有些历经沧桑的意味在其中。况且大战平息的数月来,王易也不是没与陈烈的步卒们交流过。陈烈作为县尉,只觉日后不能混沌度日,也学着童子军,臆想着给他的军队训练起来。时间一长,倒也是有模有样。
见这些不之客面色不善,敏捷的海盐县城城门吏早就机警地拉起吊桥。
“你们县丞王易呢!快出来!”
“叫王易那狗东西滚出来!”
却是几声喝骂,端得威风至极。只是大战后海盐县军士吏民对王易都是敬畏有加,不敢狎意冒犯,也有许多人将王易当作了本县的保护神的,因此见他们如此无礼,都有些嗔怒。
不一会儿城头就响了拉动弓弦的声音。
但边陲小地的兵武库里的弓弩大多朽烂了,仅存的貌似也用不了几时,因而这声音在城头下那群懂行的武夫们听来,简直是笑话一样。
“去叫王县丞。”小吏们突见那些汉子大笑起来,都有些手忙脚乱。
城下一员健将扬鞭喝道:“告诉王易那厮,九江都尉陆骏已来,让他早作准备。”
消息传到王易那儿,王易却是又惊又喜。
“看起来果然是陆骏啊!这样说就是陆逊的父亲来了。唔……这陆骏在陆逊十岁的时候便死了,除了陆逊外,还有陆瑁和陆琳两个儿子。从给后两个小儿子取名的方式来看,这陆骏恐怕也是觉得得子不易,这可能就显示出这陆骏的身体情况一直不是很好。”
王易吩咐邓当叫小吏把城门打开,叫这些九江来的客人径直来见他。管亥见惯了风浪,只觉这样极不保险,强说着叫王易多布置一些府吏兵丁以防不测。
王易倒也随他之意,只叫他暗中埋伏。此后短暂时间里,王易仍然在思考,试图理清这些家族的庞大枝蔓。
“陆逊的表字是‘伯言’啊,那他应是家中最大的。可为什么陆玄被人们称作陆家大郎呢?”王易苦思挠想,俄而豁然开朗,“兴许这陆玄不是嫡出子,而是陆骏的小妾生出来的吧。封建家族对辈分看得极为重要,而史家也常常对那些世族的庶出子选择性的失明,所以我们这些不求甚解的人,常常会被它卷入疑惑之中。”
既然推理得知这个陆玄是世族陆家的庶出长子,王易心里稍安,只觉谈论时又多了几分筹码。
不过父亲对子女的关切还是出了王易的想像。
在陆骏想来,他的儿子不单单是丧失了一只手臂这么简单,而是生死未卜。
他在吴县灵通广大,在九江也颇有人脉,因而此行纠集了四十位迅猛雄壮的骑士,马不停蹄地赶来,径直找王易的麻烦。
“王易小儿,你将我家玄儿怎样啦!”陆骏的声音气势不凡。
王易跽坐于席,做出随时都可能向前刺杀的危险姿态。管亥在王易右侧立定,按刀嗔目而视。
陆骏与一班骑士固然悍勇,但与铁塔般的管亥一比,还是远远落在了后面。这管亥的目光每一次的倏然变化都叫他们透不过气来。
来犯者的气势大大削弱了,他们很快现这王易身材高大,身材雄壮,而跽坐的姿势显然极度危险。
“你就是九江都尉陆骏么?”王易冷笑道,“你家大郎做的好大事!”
大堂两翼人头绰动,显然是陈烈的郡国兵到了。他们手持刀斧,也将局势撑住,让陆骏几近窒息。
陆骏原以为他如古代侠客般径直闯入,王易就是再怎么骄横也得弱上三分。但现在看来,王易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慌乱局促。
只一句话,陆骏就无语凝噎了。
王易森然肃穆道:“你家陆玄冲撞村民,蛮横无理。既被我当面撞见,又不肯下马伏罪,却取出刀来意图谋害我。依律,这两条都是死罪。而今你乃是外郡职吏,却不由分说纠集勇力私下前来向我问罪,这又是第三宗罪。陆骏,你可真是好大的胆!”
陆骏想不到王易这样气势汹汹。王易此时也在端详这个其实貌似有些羸弱的中年人。陆骏脸色偏黄,肌肤沉暗,眼皮耸拉,眸色黯淡,显然肝脏和肾脏功能已经在衰退了。而且他身处壮年,头却干枯黄,鬓角全是散落的碎。如此恶劣的健康条件,也怪不得英年早逝了。
其实考究吴县陆氏历代家主的迹——他们做的大多是武官。但凡能这样挣到利禄的,多是很讲义气又有些拳勇的人。这些人大多不闻诗书之训,鄙气较重。而一旦受到更加威猛的勇士的恫吓,又会胆怯回避了。
“这……”陆骏不能辩言,一时间他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中。
不过爱子之深还是让他很快恢复了理智,只是他不再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说话了,“王县丞,纵然我家玄儿有万般不是,也请你看在我们吴县陆氏的面上,网开一面。”
王易叉手冷笑,旋即命邓当将审问的口供及附录拿给陆骏看。
“你不辞千里前来,救子心切,情有可原。我也不再追究了。只是陆玄所犯之罪重大,已有多人指认,证据确凿,不能置疑。”
陆骏取来口供,一张张翻开。前面多是樟树村村民的口供,而后面则是胥吏兵丁的所见所闻。这些倒不要紧。只是后来孙静的那份口供让陆骏须皆张。
略略一想,陆骏想起儿子是受他之命,去富春与孙静商榷事项的,正是要盘下富春的几处田产。后来两人应该在一起长叙旧情,互相玩乐。
“孙幼台人在何处?”陆骏看到当中孙静直接承认人犯乃是陆玄时,怒火熊熊几乎难以克制。
王易淡然说道:“孙幼台自说无罪,经我查证,确实无甚嫌疑,因此当日将陆玄捉来时,我就放他走了。”
“什么!”陆骏目眦尽裂,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忘恩负义的奸贼!”
王易皱着眉头,冷声说:“孙静乃是无罪释放,是没做下什么恶事的,你怎么这般辱骂于他?”
陆骏强颜敛容,遮蔽了怒气。他说道:“王县丞,我要如何才能带我的玄儿回去?”
王易摊摊手,貌似无奈地说:“依律,陆玄所犯乃是死罪。如果要免去他的罪责,就花钱赎罪吧。”
和卖官鬻爵一样,花钱赎罪也是封建时代的产物,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明文写在律条之中,王易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陆骏招招手,他的骑士们立即就抬来满满一箱马蹄金。王易也料不到他出手这般阔绰,嘴上只是道:“这些钱足够了,过会儿我带你去陆骏软禁之地,你就将他带走吧。”
“蒙大人开恩。”陆骏出乎意料地谦卑。在王易看来,恐怕他已经将怒气都迁移到了孙静身上。
恐怕他们与孙氏原本可能就存在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毕竟,时时有矛盾,处处有矛盾。王易并非是阴谋论的单一策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