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翻起雪白的浪花,浪花在空中闪出一道金光,最终消释在岸堤,它出一阵沉吟,好似在回应扰天掠地的朔风——这里不是长江,这里只不过是吴县北郊的一条大河罢了,站在这岸边可以看清对面渡口的繁荣景象。其实通往吴县的路很多,但据说近日来原本交通最为便利的大湖(太湖)水匪肆虐猖獗,南下避难的江北人士便选择了从大河南下。
王让看着羊皮纸上的平面图,心满意得地站起来。他将绘好的图纸收拢,随手将大氅披到身上。他抱起竹筒喝了几口酒浆,只觉月复中热,头脑也清醒了些。
总算完成了主公布置的所有任务!王让在怀中模出一只酒囊,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怎么样把里面装满毒药的水倒进那家茶寮的酒坛里,他更清晰地记得孙静在那间破敝的,挤满陆家等本地豪强子弟的茶寮里,是怎么喝进毒酒的,然后怎么毒的。
孙静的部曲本是在约定好的茶寮附近埋伏的,但不料却走漏了风声,于是陆家的子弟也纷纷拉开部曲于之对峙。因此局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孙静见状不由勃然大怒,按住宝剑,横眉冷目,开门见山地将陆氏剥离他产业,殴死他宾客的事摊到台面上来。
陆家三子陆勃也不习惯这种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氛,他试图平息一下局面,于是笑吟吟地说:“孙叔父何必如此着急,先吃些酒水吧。”头一扬,高喊道:“店家,上酒菜!”
坛子里的酒很快注满了漆碗,浓郁的香气和陆勃谄媚的笑脸让孙静的火气稍有平息,他爽利地来了个一口闷……陆勃知道孙静处在火头,所以一开始就想着要对方消气的,所以他一连倒了五碗,冀希用酒精来麻醉对方。
然而孙静吃到第七碗时,掺合在酒水中的毒药终于作了。
孙静开始现自己的肌肉僵硬,接着他现自己的大腿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上头的肌肉猛烈地跃动起来……然后他感到大脑滞胀了起来,耳朵里出嗡嗡的响声。
孙静先是不可思议地现臂膊上绷紧了一根根青筋。他愤怒地握住刀柄,要将凶器取出来,然而他只把这个动作完成了一半。在那时他的食道里突然涌出了无数的白沫,脑海中那种奇妙的眩晕将他最后的意识碾成齑粉……在陆勃等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以为自家主公遭到暗算的孙静的部曲就大叫着冲了过来,然后不可遏制地引了火并。
火并是惨烈的,至少在顾氏厅堂里那干好事者和陆骏张基一齐赶到的时候,满目疮痍。茶寮四周的开阔地上,格斗而死的勇汉血染战袍,残戈坏橹枕藉如山,几匹驽马在故主身边徘徊哀鸣,侥幸未死的几个伤者伏在草皮上辗转悲号……
王易站在远处看陆骏张基一伙人惊骇莫名,麻木地面面相觑。
这时徐盛靠近来低声道:“从阿让在那里做的记号来看,两家火并,死者总计在一千以上,两家所有的曲长都战没,部曲基本上都打光了……”
王易淡淡一笑:“叫阿让回禾兴去,画画那里的山水。做完这样一桩恶毒的事,以后必须得静下心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陆骏惨无人色。不仅仅是陆勃碎裂的肢体和那数百号精强的部曲,更是孙静在这个不恰当的时间地点的死亡,让陆骏天旋地转。张基现在场的几个被陆家拉拢的本地豪强部曲也死伤殆尽,顿时有种语塞的感觉。
“陆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与外县的豪右火并!”盛宪是认得陆勃的,他在赴宴之前也听说过孙陆两家约定地点,似乎是要处理矛盾。只是当时他并未在意,现在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失职之虞。
看秦典这个更应该负责的官员也诺诺说不出话,盛宪怒火愈加炽烈。他又别过头去瞪尾随的一个精瘦的汉子,喝道:“我才几日不来,你们就连分内的事都办不好了!”
那精瘦汉子擐甲挂刃,正是吴县县尉许贡。许贡年轻气盛,一直想着建功立业,刚才他也没在顾氏那处吃酒而是在校场练兵。火并一事传开后,也是他第一个率郡国兵赶到现场的。此时许贡被责问,上任不久的他当即涨红了脸。
陆家的人刚才在文会上被人嘲笑,现在又出了这档丑事,愈被江北名门鄙弃。
“这……恐怕个中原委……”陆骏还想说话的时候,王易穿过涌动的人群来到众人面前。他深吸一口气,向盛宪和秦典等人拜了拜,然后朗声道:“各位大人,下官有事相告。”
“哦,子云何事但说无妨。”盛宪见是王易和气许多,秦典却预感事情不妙,眼皮直跳。
王易再拜,看着面色剧变的陆骏冷冰冰地说道:“陆骏此人嚣张跋扈,武断乡曲,勾结豪强横行已是积年累月了。此前为了搜刮资产,竟指示其子陆玄在我海盐县内杀害无辜百姓,而后又到我海盐县内闹事,冲撞卑职。卑职依律斩其一条手臂,并将其扣留,然后这陆骏便擅离岗位,带着上百个剑客前来冲撞海盐府邸。其家暴殄之行人神共愤,还请大人依据法理严加惩处!”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王易此言无异于火中浇油。只见陆骏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配剑的轱辘柄,冷笑连连。
“兹事体大,何不早早报来?”盛宪见到王易竟出此言,也极为震惊。
王易再拜,道:“卑职早先便来吴县通报,原本考虑这陆家和张家都是吴县人士,便找了吴县县令秦大人。不想秦大人无视铁证,竟随口搪塞了过去。”
秦典冷汗涟涟,不能辩驳。盛宪看了一眼秦典,见其如此紧张,估模着此事十有**是真的了。
但他喜欢刨根问底:“听你刚才说,张家也掺和进来了?”
张基不等王易反应,指着王易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王子云,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诬陷我家!”
王易不正眼瞧他,只冷笑道:“张家不如陆家粗莽,但心底却十分狠绝,他家四处放高利贷,便在我们海盐县,也盯上了几处村落,闹得家破人寰,人人患之。”
不等张基再作狡辩,王易继续道:“这陆张两家本是沆瀣一气的,盘剥之事,都是互相商量好的。”
陆骏只觉刚给了王易钱两,想不到王易倒打一耙。果然,王易抛出了杀手锏:“昨夜我去秦大人那告状,却吃了一瘪。回来时在半途中,陆骏谴人贿我千金,竟想就此做一了结,其心叵测,望大人明鉴!”
盛宪沉吟道:“昨日风传你王子云受金后将案件藏掖,我本欲今天宴会后好好问你,想不到你原来是这么个用意。你说的我都明白了。”
周围士子也都议论纷纷,想不到原是自己误会了王易。
“大人!”张基面色煞白,抱拳朝盛宪跪倒。
“你!”陆骏的大手将轱辘柄攥得吱吱响,引人侧目。不过盛宪依旧镇如泰山,他淡然道:“那此事为何不早早报上,偏生拣在此时?”
王易装作无奈道:“前段时日我海盐县盗匪频,卑职率乡勇县兵抵挡,县里损耗颇多,故此都花了大量精力在休整之事上。况且海盐县多受豪右迫害,许多村民不过是苟且残喘着活着罢了,卑职调息民力,忙得焦头烂额。这次正遇上了考课,故有了时机。谁知秦大人与陆张两家结有姻亲,见卑职诚心要打搅他们家务事,便几句话就将卑职打出来了。”
秦典憨实的脸终于也像鬼魅一样扭曲起来,右手也攥紧了剑柄,王易此言可以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秦典乃是陆张两家的帮凶。
盛宪沉吟不语。他看到身后的许贡神情激奋,似乎就要将陆张两家家主给抓起来,却踌躇不决。
张基此时只觉浑身长满了嘴巴也无法辩驳,正当他精神崩溃之际,陆骏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王易小儿,你这血口喷人的贱子!”
陆骏的涵养功夫毕竟不到家,终于暴起要杀死王易。而盛宪和周围的那群人也觉得王易所陈述的事应当是确凿无疑了。
不料陆骏猛然拔出刀来,当头朝王易劈去。
众人惊呼一声,千钧值此一。
“主公有险,你们还不上去!”董昭急急戳了戳体格最为强壮的管亥,但他却听管亥瓮声瓮气地说:“布置的时候主公早有吩咐,我等不得近前。”
“以身涉险,岂是人主所为!”董昭见撼动徐盛亦不得,登时大为愤怒。刘馥道:“与此事有关的四人之中,唯主公与秦典身居官位,而盛太守站在秦典身边,秦典会作暴起么?会作暴起的另二人又怎是主公的敌手?”
此言甫毕,惊世骇俗的一幕出现了,理智如月兑缰野马离去的陆骏的长刀眼见着就要砍到王易的头上,而王易却如木偶人般僵硬地不动……
“呀……”胆小的出低呼,众人只觉王易必死无疑了。
突见王易不退反进,顺势长刀画成一条银弧。陆骏的头颅冲天而起,血箭射得老高。
王易随势一转身,将那人头接住,接着右手横掣战刀,面对着惊骇的人群,朗声道:“依本朝律法,杀之无罪。”
盛宪还来不及吸上一口气,只见陆骏随身的几个部曲已叫嚷着冲向王易,但他们哪是王易的对手,王易双手握刀,怪叫一声,不退半步反而径直冲入敌群,如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刀光残影如长风击雪,一个眨眼,即有五个悍卒倒在地上,肢体皆断。
“还有谁!”王易将刀高高举起,徐盛、管亥、董袭三人这才冲入混乱的人群之中,三人皆虎贲之辈,瞠目圆瞪杀气逼人,原本另有十余陆家部曲想继续冲上来厮杀,见此三人横刀相向不可阻挡,便退到后边不敢妄动。
“看见没有,主公早有信号。”刘馥对董昭笑道。
吕岱与张纮两人对觑一眼,张纮吊着嗓子轻声道:“定公所料不差啊,只看王子云接下来如何收手了。”
“王公挑战两大豪门,看似轻佻,实则深思熟虑。”吕岱瞥了一眼彷如石像的秦松和陈端,摇着头道。秦松见他叔父困厄,虽然他对他叔父已经颇为不喜了,但此时还是有种悲哀的感觉。
秦典和张基好像刚从冰窖里抬上来,当王易用随身携带的一块黑布擦拭掉战刀上的血迹,然后冷面看向他们时,他们两个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这种凛冽的氛围便是看热闹的江北豪门也为之变色。
人群中不免涌动着议论声,几个豪族的家长已经在遣人打探王易在海盐的老底了。
盛宪也想不到王易如此雷厉风行,不过陆骏拔刀在先,王易击杀实属正当。而且陆骏狗急跳墙,妄图杀人灭口,而张基与秦典也缄口不言,按照律法的释意,这都属于怀罪的表现。盛宪当下喝道:“贼子胆敢行刺朝廷命官,死有余辜。许县尉,你叫几个妥当的属下把这里的涉案贼子都带走吧,你自己领精卒去将陆张两家的坞堡抄没。”
“太守,属下……”秦典颤颤巍巍地走上去要拉住盛宪的袖子,却被后者一把拂开了,而张基和他的儿子们则面无人色。
许贡带了四个队的兵力,原本就将现场堵得严严实实,有几个张家的部曲见状不妙抄小路逃跑,被急于立功掩过的许贡命人当场击杀。其余相关人等都被羁押了起来,没有一条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