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年,公元186年,也正是丙寅年。
正有一联道:丙穴鱼生,人间改岁;寅方斗指,天下皆春。
王易在这一年的前两个月,带着常桓和五个王姓家奴四处走访,通过实践留下了大量十分有价值的东西。
要将吴郡建设成一个有吸引力的地方,其实任重道远。但王易在经历了去岁一整年的筚路蓝缕后,手下的事业也初现峥嵘。
尤其是禾兴,现在几乎已经建好了所有的房子——而且是清一色的砖砌瓦房。禾兴的每间屋舍宽檐厚顶,多用斗拱,且都筑在高台之上,而墙壁又是用一种以其他染料调匀过的淡黄色白芨浆刷过,因此显得分外壮丽。
禾兴中部有一条大河流通,途经下游的湾村,回环曲折,最终向东奔涌,与大海相连。依托水道,在禾兴垓心的众多屋舍背靠大河,前枕马路,这种前街后河的布局使得建筑多而不乱,密而有序,一方面使有限的用地内能安排最多的人家,另一方面每家每户又能获得水陆交通之便。
禾兴垓心乃是除坞堡以外的又一个核心居住区,这里的屋舍多是按中轴线从前到后,由厅堂和庭院形成纵向递进格局。而这里的建筑的屋顶坡度较陡,利于迅排泄雨水,比较适应当地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
在王易的特别指点下,禾兴已经隐隐形成了类似于后世明清之际的建筑景观。当然,那淡黄色的墙壁,那平伏伸长的外檐,那以石条精心砌筑的建筑基座,无不是王易扬创新的结果——王易本就生长在江南水乡,然而他虽喜欢那小桥流水的水乡风情,但对蓬顶交错留下的促狭空间还是有些不满的。
禾兴的建设乃是以大河为贯穿全域的中轴线的。在东侧,是密集的民居建筑,而在西侧,则是王易精心设计的坞堡。
王易站在一辆牛车上,揽辔扶轼,仔细地观察着禾兴的面貌。
而他几乎所有的心月复都跟随在他的身边。他们三五人一辆牛车,紧紧跟随在王易的车辆后面。
主干街道的行马车道已混用碎石、泥浆、煤粉、糯米汁浇注硬化,足有五十步(3o米)宽,而两侧高起的人行道以特制的褐色方砖拼筑而成,显得质古朴素。牛车行驶在这条车道上十分平稳。
听到楼下车辆的轱辘声,两侧的立贴式建筑的二楼上,接连着涌出好奇观望的人群。待到他们现是禾兴之主,同时是吴郡太守王易时,纷纷响起惊呼。随后便有一群人伏倒在这临街的吊脚楼上,口称“主公”。
这些曾经孑然一身,冒着万劫不复之心的流民们,居然在这风光秀美、气候宜人的荒僻之地有了这样一片可以安居乐业的土地,这让他们如何不喜,不对慷慨赐予他们这一切的王易感恩戴德?
王易高举右臂向众人致意,脸上全是自信的、满意的笑容。
王易的车队犹如凯旋的军队一样,接受着禾兴的新居民自内心的拜服以及崇敬之心。王易身后的刘馥董昭等人的感慨恐怕是最深的。
行至末端,来到了一处特意开辟出来的正六边形宽敞广场。队伍居中时,朝北可以看到那处练兵阅兵用的高台校场——如今那里已经建好了气派的城门及外延的高墙齿堞。
这面城门落成后,不仅起到了一个壮声威的效果,还与周边的独特景致相得益彰,有很强的观赏性。同时,那城墙建于坡面上,略高于禾兴垓心区域的居民区,又能有助于形成一个居高临下的强有力的防御体系。
刘馥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禾兴虽不过周长十余里,然而纵使与长安洛阳相比,亦有独特的雄浑气魄!”
“主公大才,我等实是佩服。”董昭愈加心悦诚服。而车队后面的猛士们亦声声附和。
王易略一回礼,笑道:“能开辟出如此这般的城市,并非全赖我一人,而是诸君齐心协力,为这禾兴倾洒了血汗。所谓众志成城,不过如此啊。”
众人满是感慨。正是那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的白日,那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夜晚,才有了这样一座生机蓬勃的雄城。
王易命王良和王让率人将车辆合拢,然后示意众人坐在车上,进行简短的议事。
王易针对目前的情况,说道:“然而,如今禾兴不过两千人口,耕地虽然肥美,却未尽数开垦;百姓虽有屋舍遮风避雨,然而平日除了修缮道路房舍,多无所事事,谋生活计尚无着落。
“而我既身为吴郡太守,自不能有所偏废。禾兴事小,吴郡之事大啊。”
董昭颔道:“主公所言极是。我听说天下生息,不过赖仰中州;东南交通,亦不离我们吴郡。主公精心建造了禾兴这样一座雄城,恐怕是早就有所准备啊。”
董昭刚说完这话,便看到王易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王易拊掌笑道:“公仁此言得之!禾兴不仅仅是我安身立命的基业,更是我用来强盛吴郡的奇器。如今禾兴建设有成,我们自是可以将其作为榜样向各地推广。”
“主公是要大兴土木?”徐盛一疑,得到王易准确的回答后,他又说:“如今战乱刚歇,而我江东毗邻之江夏又兵祸新起,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主公此举,恐怕时机并不妥当啊。”
众人纷纷侧目,但亦很是赞同徐盛所言。
王易道:“物资困乏,人员疲惫,如果是这样,我自然不会兴举徭役。中原兵祸连绵,然而于我江东终究是影响甚微,而我江东生民虽不擅稼穑,一年到头也总归不愁饥馑。我欲先在海盐周边大事生产,积累财货,然后召集劳力,并派以报酬,如此一来,事业有成,生民亦能藉酬劳安定下来。”
“不知主公要怎么做呢?”袁敏好奇地问道。
袁敏喜欢水利工程,连带着对建设之类的事都非常感兴趣。
王易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竹筒,然后从内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舆图。
这幅画在帛纸上的地图价值极高——乃是前太守盛宪传给王易的。王易展开地图,先让众人对现在所据的地域有个广域的印象,而他则又陷入了沉思:
在这个时代,江东地区的生产力没有被尽数开起来。
而在数百年后,江东地区的丝绸、瓷器、茶、粮食、造船,都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
永嘉之乱后,中原衣冠南渡,为江东地区的经济腾飞注入了新鲜血液。然而后世有学者做过统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北方的人口依然多于南方,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原虽是异族政权林立,然而全国经济重心并未向南方汉家正朔倾斜。直至隋唐时期,江东地区的经济才有了前所未有的高展,终于在宋时,有了“扬一益二”之说。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王易不奢望现在能出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盛况,他只期盼能达到王建诗中所述的那种景致。
当今的禾兴有了一千多以后的江南水乡的骨架,但远远缺乏那种风韵。
“既要将此事点明——唔,本来我也有这个计划——那我们先启程吧,去西北的樟树村。”
抛去了那刹那的恍然若失,王易的车队又轰隆隆行进起来。
转眼即至樟树村。如今这所曾经的流民村庄也是焕然一新,屋舍鳞次栉比,简洁而又不失美观大方——其实这里的规制与禾兴并无甚不同。
在樟树村的外围,新刈了稗草的耕地极为平坦,还有一些幼童在几个更大一些的少年看管下在溪水里抓鱼。健壮的汉子披着王易资助的羽皮大氅,迎着明媚的阳光,站在自家的偏院里梳理种子、整理农具——新一轮的播种即将开始,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村民们看见王易前来,纷纷出来拜服请安。王易倒不拘谨,只请他们将村里的工匠叫出来。
禾兴及周围归附的六村庄都已经建立了类似三老制的基层管理制度,而王易对这个制度进行了相当程度的修改,这使得人员在禾兴和六村庄的流动十分自由,而人员又因自由而流动得十分频繁。在王易的特别授意下,禾兴的工匠会经常到周围的村庄指导手艺,传授技巧。
满目是绿中带着青黄,平阔的土地令人每个毛孔都分外舒坦。
溪水堪垂钓,江田耐插秧。
生气勃勃的江东田园风光敞露于世,一览无遗。
王易的那些掾属已经在欣喜地议论纷纷了,似乎是很认可这里的成就。
王易却一盆冷水泼出来:“如此颓败,你们竟已经在洋洋自得了!”
众人措不及防,惊慌失措,连连向王易鞠躬请示,也不知自己哪里不是。
王易也不继续责备他们。他伸手一指,道:“你们看,樟树村的耕地都是在坂原之上,所占之地并不特别广阔。而低处大片土地闲置着,就这样白白耗费了,不是十分可惜么。”
众人万分不解。对农事颇有研究的袁敏道:“可是主公,那些洼地稗草乱生,雨季里又常受豪雨浸灌,根本难以种植啊。”
“哎……”王易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他这个生在江南水乡的人对袁敏的这种说法也真是有些无奈了。
在当今的江东,许多人意识不到洼地的价值,而在地势偏高之处进行农耕活动。这一方面无助于对低洼地域的整治,另一方面也影响了种植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小麦大量种植,而那些对水依附性很强的高产水稻则无用武之地。综合起来的结果,就是影响了产量,也限制住了劳动力。
“主公何故叹气?”袁敏万分不解。
王易看了他一眼,道:“你向来说自己喜爱水功,如何面对这广阔的田地,思维却被桎梏住了呢?”
袁敏面色涨得通红,然而他仍然不能领会王易之意。
却见王易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图纸来,交给袁敏。王易一面又道:“要使吴郡真正富足起来,我们先要把农耕搞上去!而吴郡山多水多,平原虽也广阔,分布却很促狭,因而要充分利用每寸沃土,必须要兴修水利。
“自禾兴到海盐(今海盐),自海盐到由拳(今嘉兴),自由拳到吴县(今苏州),这三路必须要修成可以通船的大渠,而且要多修堰陂,贯通河湖。而自由拳自乌程(今湖州)也必须以大渠贯通。乌程以南多山,人烟也较荒僻,然而钱唐(今杭州附近)一地亦不容忽视,当地也要广修水利。”
众人并没拿到王易的图纸,所以听王易一昧要说兴修水利都疑惑不解,甚至觉得到处修渠简直太耗费民力了,要知道吴郡在此时的水文系统也并不是特别达,虽然条件是得天独厚,但除了当年吴王阖闾和夫差的开,吴县周围的水网比较细密外,南部许多河流都是孤立的。
然而袁敏却因手中的图纸而目放精光。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袁敏蓦地无比地激动起来,口中近乎痴颠地叫出来。从樟树村里推着小车出来的工匠都惊得瞠目相视。
王易要大修水利工程的一大目的,就是在这片肥美的土地上大修圩田。
圩田亦名围田,即是低洼地区四周筑堤防水的低地。堤上有涵闸,平时闭闸御水,旱时开闸放水入田,因而旱涝无虑。圩田在唐时兴起,但书面上最早见于北宋沈括的记载。圩田解决了江浙一带土地肥沃但地势低洼的矛盾,江南水乡的农民的圩田的兴修,也确实是世界农业史上的伟大创举。
这创举配合着水利的浚通,不仅排除了严重的水灾,又使农田得到灌溉,还极大地提高了农业产量。便正是在圩田大行其道的有宋以来,“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出现了。
“有丰年而无水患”,烦恼当地农民多时的低洼地也都成了丰产田,这如何还要愁粮食不足的问题?
王易见袁敏张牙舞爪而近似歇斯底里,也有些哭笑不得。而随同一行的海盐县长刘韶和海盐县尉陈烈虽然也比较关心这事,但看到袁敏如此,也不大敢接近他了。倒是王易其他的那些心月复,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王易随身携带的那一串竹筒。
显然,王易是在具体着手布置中平三年的建设。而王易的第一个“锦囊妙计”就已经起到了令人疯癫的优良效果,这令众人都极为期待。
王易对从樟树村里走出来的那些工匠们说:“走吧,带我们去看看你们的杰作。”
工匠们也十分欣喜,他们推着载满工具器械的两轮木车,领着王易的牛车队往东北面的密林中走去。但只穿过了几片樟树林便来到了目的地。
木叶片翻动水波的声音富有节奏,音色轻明。却见脚下的这条大道延伸而去,却成了穿越数片圩田之中的圩岸。那圩岸宽阔至极,两边还新植了柳木。正值春泥新醒,溪水潺湲如佩环交鸣。
在那略高的矮坂之处,一架飞悬而来的高转筒车无人操纵而叶片荦荦翻飞,汲取的甘水借助地势滋润着低处的稻田。而在更远的平坦之处,每块圩田上都有一架踏车,并都有一个穿着短裾的农汉坐蹬踏板。又有一个一边踏板汲水,一边手捧书卷高声朗读的。
王易对那些个工匠说:“到禾兴去,将农具的事再重重吩咐一遍。另外,外河里可多养鱼,河泥也是极好的肥料。”
那些工匠应声称喏,然后用二轮车的第三只脚撑稳,再抽出车板,露出上面锃亮崭新的农具。
王易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之景,然而当他转过头来,想看看大家的反应时,却现一起前来的那些人无不呆若木鸡。
樟树村的圩田,乃是王易在今年前两个月巡查时,吩咐禾兴工匠做的试验品,不过效果确实是出奇地好。
倒是先前失态的袁敏最先“苏醒”过来。他却又听王易对那些工匠们说:“还有拔车、桔槔、风车等,你们都一一试制过了么?”
工匠们说:“依主公之意,都试过了,拔车和桔槔都不如这里的筒车省事,风车不能造在这个背风的地方,还需在迎风的宽广地面。”
袁敏喉声震颤地问:“这……筒车能有多快?”
那工匠老老实实回答:“若是那样的踏车,一人竟日踏之,可灌五亩,若以牛牵引,可灌十亩。筒车无需人力,但是因地制宜的。就如这里的高转筒车,一日可灌三十亩。”
“那……风车呢?”
工匠微微一笑,似乎对风车极为钟情:“风车更快哩!若是风大,一日五十亩,何尝不能!”
袁敏又走上前去,翻看车板上的农具。俄而,他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圣人造物,亦不过如此!江东自此粮食无忧矣!”猛地,袁敏又睁大眼睛,有些不满地对王易说:“主公,如此精妙之物,为何只授予外人?”
其实展现在这里的,最多也不过是明清时期的农业技术水准了,若以二十一世纪为参照系来看,这里的一切仍然是极为落后的。当然,在公元二世纪,有经验的农夫甚至还在围淤湖造田上蜗行模索,曲辕犁没有出现,汲水设施简陋粗糙,大量肥沃地被认为是废地而荒置……在农业落后的江甚至连牛耕也未曾普及……所以,王易在樟树村试制的这一切,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飞跃。而因这独特的地理条件,王易在这里的创举几乎是不可复制到中原地区的。
王易能理解袁敏的心情。他呵呵笑道:“我早已造册农书百部,只怕你连拿十本,也是可以的。”
说完,王易对感慨非常的刘馥和董昭说:“五日后,你们去乌程县和由拳县,在那里招徕流民和劳力,并联系当地的府衙,让他们开始学习修筑圩田和相关的水利工程。”
接着,他对凌操、周仓、裴元绍说:“你们且去钱唐,同样招徕人手。不日我将会派谴工匠,让他们与你们筹措开工的具体事宜。”
然后,他才吩咐刘韶道:“海盐也要全力做好这事,万万不可有什么懈怠。”
刘韶在王易做上太守后就谨小慎微,必恭必敬:“谨遵大人之意。”
吴郡同时兼有后来所谓的杭嘉湖和苏锡长两大经济区域核心,这两个经济区域核心在有宋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一直是全国最富裕的地区。
王易摩拳擦掌,笑容满满:“当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助吴王阖闾建成周长47里,内含小城的吴大城。如今吴城雄厚不再,但沧桑依旧,看来,我得亲自来恢复其原有的面貌了。”
在王易豪情四溢之时,执掌老牌工匠队的乐进走上来惊异道:“主公……主公,什么时候竟造了百部农书?”
众人还沉溺在这先进的农业器械和农业工程上,还不能暂时依靠自己而对所谓的“农书百部”有所顿悟。但经乐进一点拨,他们又马上醍醐灌顶,紧接着是极度的震惊和好奇。
王易笑道:“诸君无须着急,我们且去吴县一睹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