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四年相交之时,吴郡接连生了重大事件。对于吴县的百姓来说,只要那没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更愿意将其作为饭后的谈资。
当然,公元二世纪,又是在江东地区,这里的商品经济肯定是没有唐宋时期那样达了。这里的市民社会还极为原始,或者说,它只有一个外壳,而无实质性的东西。
不过本地屈一指的豪族陆氏和张氏以及一些与他们交往甚深的大姓都被消灭后,吴县的经济依然出现了剧烈的震动——大姓之所以树大根深,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与社会存在极密切的联系,也正是因此,所以历代的执事官才不敢贸然动手,唯恐牵一而动全身,最终祸害到自己头上。
原吴县县令秦典因与陆张等豪族交通勾结,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抓了进去。被前太守重点关注的吴县县尉许贡承担起了原来县令的工作。许贡乃是个喜欢兵事的,做事果决,他以雷霆手段迅平息了势力真空后,由一系列流氓引的扰乱市场和社会秩序的行为。
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吴县渐渐露出海晏河清的面貌来。稍有钱财的富户稍稍收敛起了先前的奢靡作风,闾左闾右之间的阎门亦不再万分森严。即使是穷人,也不如往前那样谦卑至无以复加,都能略微挺起了胸膛走路。一时间,真有些像圣人眼中所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景象。
这种社会状态就非常适合王易在城中进行秘密的技术生产活动。当然,也适合他日后的统治。
王易的牛车在吴县内畅通无阻。不过入城后,王易还是让大家都躲在蓬顶之下——他这位太守在正式就职的时候,也曾乘着小车在城中游行过,后来他在吴县中办事时,也被人认出多次。
当然,他的牛车样式奇怪,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纷纷侧目。有一些比较留意道路信息的民间遒人也纷纷活动起来,知会雇佣他们的江北士人和本地豪强。
吕岱、秦松、陈端以及张纮都是当日窥探过王易私藏军械的屋舍的,也了解王易那种特制牛车的形制。正巧,这日他们四人与张昭都在室中看书。
张昭下江东,本也不是为了留下来定居,而是照顾友情而为个别几个江北士子做向导。不过吕岱等人都想观察王易,觉得这也许对他们的好朋友张昭也是个机会,因此以请教经传之由将张昭挽留了下来。
牛车的轱辘声十分奇特,很快引来五个儒子的关注。
吕岱离席而起,跑到窗边往外聚精会神地观看。
张昭见他心思原来并不在读书之上,不禁嗔怒地冷哼一声。
见到为人尊敬,学识又极渊博的张子布作此姿态,秦松几人都有些慌乱。
然而吕岱却不以为然,他也冷哼一声:“是王子云的战车,太守大人来吴县了。”
张昭霍然立起,秦松等人更是惊奇。他们再不顾什么读书的旧习约束,直接来到吕岱身边要看个究竟。
他们对王易私下里做过很多研究,最让他们惊讶的是,王易上任以后的几个月,只来了郡治所五次。这种稀罕的比例简直可以用幽行秘出来形容。
“走吧,去看看。”吕岱对大家说道,俨然一副带头人的样子,冒险家的气质展露无疑。
王易的车辆在闾左的一处僻静院落前停了下来。刚一停下,常桓便以倏忽变化的口哨吹来了几个守院的健丁。这些人待车上的人都下来后,便将车辆推进侧墙的一处新设的大门内。
这些人做得是那样犀利——或者说是训练有素,引得刘韶和陈烈还不是非常适应。不过乐进一众显然也不知道王易在这里搞的花样,所以也极为好奇。
刘馥和董昭只依稀听王易说过要在吴县县城里搞什么“工场”。当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眨眼就能忘记的。
王易走在最先,给他们推门而入。他说道:“唔,这里倒也是不错的作坊了。”
偌大的院落里,最醒目的就是新斫下的成摞成摞的竹子。不过进的这所院落的主道右侧的区域极为宽阔,而这里的竹子似乎也极多。新斫的竹子翠绿油亮,十分可人。而在那里,还有一处低于平面的矩形池,被精心修整的几十条竹子就在池子里煮着。
这叫“斩竹漂塘”,乃是制竹制纸前所必须经历的一道较早工序。当然,在道路左侧则有几十只圆形的大箍木桶。那些桶上都用朱砂写着汉字。刘馥董昭等人看去时,只见上面的“彀树皮”、“桑穰”之类的字样,想来是其他用以制纸的原料。而细心者也现在角落里也有些桶似是写着“渔网”、“樟皮”之类,显然那些东西是怎么不用的。
王易熟门熟路地给大家介绍道:“右边的都是用来制竹纸的原料,左侧的则是其他材质的纸的原料。”
众人立即就震惊了,须知此时书还是以竹简丝帛为载体居多,而纸的普及,至少要在公元3、4世纪以后。
停留在他们印象中的,只有那种质地粗糙,为素庸清新淡雅的儒子所不喜的“蔡侯纸”。
大家看到王易从怀里的竹筒里又取出了一卷帛书,然后将其交给乐进,不由带着疑惑而争相聚拢过来。
然而那帛书并非什么器械构造的图纸,而是这所四进民宅的平面图。
王易笑道:“制纸成书乃是大事业,具体的流程,我已经在让住在这里的儒子着手,以期能尽快编写成策。不过你们也不要小瞧这手工工场的布局,这可也是学问哩。”
刘馥走到人群之外,指着那池塘问:“主公,这池子煮着竹子,是为何用?”
王易微微一笑:“这不过是沤制材料的一道环节罢了。你们且随我来。”说着,便领大家入了门。
这下便来到了大堂。然而这里高高筑起了一间烘焙室,四周雾气氤氲,显然里面也在沤煮材料。
“这是……”董昭和众人一样,一头雾水。
“煮料足火”
王易又将这工艺说了一遍,却无更多的解释。
其实王易对这些东西的印象也并非能达到极为清晰的地步——他虽曾在杭州的宋城参观过制纸的流程,也曾在家乡的博物馆亲眼见识过工作人员还原古代制纸的过程,但他毕竟是走马观花地留下了些间断的、孤立的印象罢了。让他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天工开物》里的描述。
《天工开物》乃是明末的作品,所记载的制纸的工艺非常多,也比较成熟。王易在穿越回来后,就一直在将回忆到只鳞片爪衔接到一起,然后在今年初,他秘密地在这里待上了一个月,将所记载的拿出来,同时亲身实践与工匠们钻研琢磨,终于有了这些成果。
先前的两道工序都是制纸前至关重要的环节,然而外人从它的表象也确实看不出什么名堂。
只听管亥努努嘴说:“好香的味道。”显然,他更关注的是烘焙室的排气管道里煮出的植物浸出液的味道,而不是它到底能够在制纸的环节中起到什么作用。
王易有些无奈——虽说是宋明时期的手艺,那还是比现在领先了至少一千年。人情交往尚且三年一代沟,何况是技术差距?
于是他没有再给刘馥做更多解释,就步履匆匆地再进了里堂。他面对众人,用手指着四周人头攒动的忙碌厢房说:“自西往东,环环相扣,从荡料、染色到平压、烘烤,都在这些屋子里了。你们既不通此道,我多说无益,还是看看吧。”
众人四散开来,还结伴参观。刘馥和董昭从西面的起点开始看,徐盛和乐进对荡料和染色环节十分好奇,因为他们对刚才所见到的东西还未及消化,总觉得从名字上来听,这两个环节能有助于解答他们的疑惑。而管亥,周仓及裴元绍三个粗人就直接到声势最大的烘烤房去看了。至于袁敏和凌操,他们的脑袋打从进屋就一直处于混沌状态,长期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以及缺乏文化的熏陶使他们对纸张甚至没有什么概念——自然,也没有什么兴趣。
这里制纸所用到的器械都是木结构,然而其中一些细节方面的椽接构装都显示出了先进的水准。乐进左模模右模模,惊讶万分。
“好了,出来吧。”
王易见大家虽然兴趣不同,看得也惊叹连连,但终究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又进了最后一院。这里的屋舍分外宽敞明亮。内中一排书柜高大气派,还有雕饰镂空的拉门,从那美妙的空隙中,依稀可见满载的蓝皮线装书。
王易拉开柜门,从中取出厚大的蓝皮线装书分给众人,一面又说:“刚才老管说的那好香的玩意,在这书里就派上了用场。”
大家模到书册封皮的时候,就已经被那种美妙的手感惊得说不出话了。而当他们翻开封皮,然后接触到里面均匀而又洁白如练的纸张后,更是口不能言。
王易见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微笑着摇摇头,也不再多说。其实他所要说的就是植物浸出液对提高浆度和纸的均匀细密程度都有很大帮助。宋朝时,人们改变了唐代用淀粉糊剂做施浇剂的工艺,而多用诸如杨桃藤、黄蜀葵等浸出液的植物粘液做“纸药”,使纸浆质地均匀。这不仅可以将纸造得洁白光滑,也可以充分利用各种原料来造纸。也正是这一工艺的出现,使得各地相继出现了以不同原料造出的特色纸张,促进了造纸业的繁荣。
王易递给他们的蓝皮线装书就已经体现出了在这隐藏在民宅中的手工工场里,工匠们已经掌握了这种技术。因为这些书的封面、内页都是不同材质。这些书还有扉页,那扉页是以麻苔和麦茎混制而成,表面有均匀的类似细鱼的纹状突起,用手模起来感觉相当不错。
一通俱通,在生产技术上,这点是和学术研究相仿的。
刘馥和董昭双手震颤,然而他们却始终小心翼翼,不使手中的书被自己揉坏。
刘韶和陈烈则完全陷入了石化状态。
人们开始对物质产生崇拜,除了最初的数目丰富外,还有物质本身……
“走吧。这些都是没印字的‘果书’,看得这么认真作甚?”
梦中惊醒时,众人现王易嬉笑着倚立在门口,正招呼大家穿过侧门,要到旁边那间民宅里再看看那里的新奇东西。
传承知识的载体已经出现了,然而,还要“文明之母”将知识承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