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凫”和“疾凫”都静静地停靠在码头边,两条船只是用竹缆绳牵到一起,好像一对若即若离的情侣。它们上面只有一些湾村本地的老水手。经过一二个月的磨合,他们对船上一些新奇的器械的操纵已经游刃有余了。
当然,“白凫”和“疾凫”的制造都是为了“怒凫”的出现。其建造过程的许多环节属于纯试验性质,也有很多王易所设想出的工艺是经工匠们在这两条船上推敲揣测的。
要想驾驭“怒凫”,没有在两条前辈身上学习过,那就绝然不能完成。
湾村造出的三条远洋大船从兴致上来说,应当属于“福船”,然而顾名思义,“福船”本是我国福建地区产出的一种性能十分优良的远洋船只。而在唐宋之前,福建地区要么被括入会稽,要么被指称越闽或百粤之类。其实也就是能够推出在东汉时期,那片地区并不达,根本没有酝酿出成熟的造船业,更谈不上先进。
“福船”越时代出现的结果自然与王易密不可分。这种巨舰曾经代表中国纵横五湖四海,扬威异域。然而清朝统治者变本加厉施行前朝的禁海政策,不仅将禁止民间片帆下海的政令持续了很长时间,还将民间的大船改小或干脆凿沉,并长期禁止建造二桅以上的大船。到了近代,随着西方海洋强国越来越在中国东南海面占据优势,曾经意气风的福船就愈销声匿迹了。
王易领着一众掾属上了“白凫”,厚实的甲板给予这些好奇的乘客一种安全感。
高耸粗壮的桅杆,猎猎作响的令旗,宏伟的上层建筑。凡此种种,无不令人印象深刻。
“白凫”运货能力极强,而“疾凫”度快。至于“怒凫”,它不仅囊括了两位前辈的优点,更具有强大的攻击力。
李严隔着翡翠色的海面朝前面刚刚下水的“怒凫”号投向目光时,就为它那三条凶猛的拍杆心醉神迷。
拍杆乃是古代一种威力巨大的船载武器。不用时它被吊起来,积蓄强大的势能。在敌方船只迅逼近,意图实施跳帮战术时,本船水手就将缆车启动,使拍杆重重砸向敌方船只。轻者能够砸死砸伤大量敌军,并阻碍敌人登船;重者直接给敌方造成舟毁人亡的下场。
隋代有一种威名赫赫的“五牙战船”。这种巨舰本身就有五层之高,齿堞交错,宏然若城。而更可怕的是船身四周各有两条巨大的拍杆,乃是不折不扣的“利牙”。这种战舰在隋灭陈时立下了不朽的战功。
王易正是因为对隋唐时所谓的“五牙”和“黄龙”等名舰印象深刻,所以就想将其中的一些有利战具移植过来。他当时还想借鉴古希腊罗马的一种船载战具“乌鸦”,那种武器不仅能够将对方船只钩住拉近,也可顺势纵火焚烧。但刚要付诸实施,他蓦然想起中国兵书上曾对水战有过基本的描述:“远者钩之,近者抵之”,遂觉得大约此时中国已有类似武器。后来他跑到湾村去询问时,对方果然肯定了他的猜测,但又惑然不解:“主公造此大船,当世无可匹敌。若遇敌舰,无论顺风逆水,只需一股脑碾压过去,贼寇都化为齑粉了!”
欣喜之余,王易还是感到一阵担忧。毕竟他能够让吴郡造出这样的大船,却无法使这些大船产生质的飞跃,成为铁壳装甲舰。只要是木制,就不可避免地容易被纵火焚烧。其次,火炮尚未问世,他无法使自己的战船拥有非接触式的毁灭性杀伤力,接触式的跳帮战术仍将在战场上唱主旋律。
王易当时就下令:尽可能地考虑到这几点,增进凫船的战斗力和防御力。
于是今日王易才可以意气风地指着那层向内倾斜的外装甲板对手下说:“看,这是战舰的侧面,它向里靠,又有女墙,这样搭到上面来的梯子很容易滑落,而我们的人就可以在这里随意地射杀敌人。下面的孔洞用处可大了!士卒可从此洞里伸出钩镰,将敌方云梯截断,或直接推开。
“这样一来,敌人很难爬上来。而我们的水手就可以顺着坡面滑下去,或者干脆居高临下,向下面投掷箭矢!”
这里的三条凫船的横剖面的底面是尖的,而上层就像是三个等腰梯形组成的几何体。船侧面接连的倾斜设计会对从较下侧登船的敌军士兵造成巨大的阻力。这种预防敌船跳帮的设计在十五六世纪时的欧洲海军逐渐普及开来,并在巨炮大舰时代渐渐来临时,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王易见众人恍然若有所悟,又领着他们来到前甲板。他指着一处滑梯及旁侧的一台绞车,说:“战时,下层军士就沿梯而上。那台绞车连通船底层,一次靠三人之力,能运三百斤的军器。”
周仓和裴元绍满是震骇之意,他们相觑一眼,唯有瞠目结舌。
其实刚才一路走来,这些被王易视作心膂的人也在细心观察船上的器物,联想它们各自间的联系,以及在战斗爆时会产生怎样的功效。
刘馥喃喃道:“如此巨舰,能载粮几何?一日又能行驶多远?”
王易神色轻描淡显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他说:“此船长三十四丈,宽十丈。按制,全额配置五十人,可携一年半粮。若更带三百人,则可三月继粮。一日平风趟水,若是走海路,应能走数百里吧。”
其实王易对此时的度量衡的概念还不是特别清楚,他没有提出此船具体能载多少物资,但总归有个大致类比的概念。但刘馥董昭等人也对斤两不甚敏感,可是一听到“一年半”后,他们还是满面震惊。
想想吧,由这样三条大船组成的舰队,一路北上,一个月后在青州地区的泥质海岸上放下九百名骁勇善战的士兵,袭扰敌人后方,那会对战局产生怎样的效应?而问题是,王易绝不会仅仅满足于造了这样工艺和设计其实都还很粗糙的战舰,他肯定会需要数百数千艘来打造一柄海上的利剑。
李严和董昭已经被福船的巨大战斗力震得默然无语。
王易走到侧面,对众人说:“诸君过来看,这形如鹘翅的浮板左右各有一对,行船用此,则可长保通航,也可抗风抗沉。”
袁敏“唔”了一声后叫出来:“啊!我看到了:头低尾高,前大后小,果如鹘之状!”乐进徐盛等人皆是啧啧称赞。
李严和董昭这时就落在了队伍后头。他们垂头苦思,举头而视时,猛然现了对方。
董昭以眼神向李严示意,他刚要说些什么,但似乎是顾虑到李严还未归附王易的现实,便将涌到嘴边的话都吞进肚中。
李严虽被王易这些大船震骇,但他对造船的前途和后继之事都有洞见,觉得如若王易不着手解决这些矛盾,那么大船虽然气势磅礴,终究也派不上用场,只能空耗民力罢了。李严满脑思绪正欲喷薄而出,却见同道董昭欲言又止,不仅十分沮丧。
王易期待能够拥有一支足以在这个时代的世界称雄的强大海军。中国历史上的南方政权在争霸过程中,似乎很少能利用大规模的船队突袭北方近海。而王易的设想就是在中原鏖战的胶着时刻,派遣具有强大运输力的海军运送数以万计的陆战队在敌后方海岸登陆,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这雄心勃勃的计划看起来动人心魄,但若要付诸实施,其实困难重重。
后世中国共有六千多个岛屿,而光浙江省就有三千余岛屿。这看起来是中国的岛屿分布得很分散,但实际上,自古以来中国近海的航运条件就不能被忽视,林立的暗礁往往成为过往船只的潜在杀手。而在东汉,既没有炸药这类的破礁利器,沿海渔民也没有特别丰富的经验。所以要探索出一条稳定安全的可持续性航路还任重道远。
李严和董昭两人步履沉重,忽听得王易在前头说:“我与青州郑泰有过约定,明年初即要再相会。今年六七月份东南风起,利于北行。我就会在那两个月份的雨季到来之前,率领船队前往北方。”
许志在那里打包票:“如今不过五月份,若再留一月之限,操船之士必能行船若行车,在大海中如履平地了!”
王易笑道:“此事千万不可懈怠。眼见着相约之期步步临近,而我去北方也不能毫无准备,所以除了造船之事万万不可懈怠外,后方粮赀的转运也不可掉以轻心!”
许志连道:“主公尽可放心。”
王易道:“这最后一略你们也瞧个遍了。走罢,到楼的厅室里小憩一会儿,顺便将这几月来我略陈的几略承接到一起。”
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楼船巨舰,又曾在与许志会面时看到了造船的船坞的恢弘排场,众人对王易在湾村的安排已经有个清晰的脉络了。然而他们对王易布置这些战略事业的意图,似乎还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框架而已。
从粮食生产方面的圩田和相关农具及水利设施,从造纸到印刷术,从深山饮茶到今日的海湾看舰……每一次游览都是惬意的,都既叫人震惊又叫人喜悦。然而当它们串联在一起,构成一个渐渐孵化出来的新社会的新骨架时,那种不可限量的创造力令人手足无措。
当人类擦亮火星时,虽身处黑暗,上帝也心生畏惧。
董昭走上前来,亲切无比地抚着李严的背说:“正方,走罢!共诉所思,助明府一力!”
李严喟然叹道:“良机难遇,我何必再这样犹犹豫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