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顶着炎炎酷热走在最前,回头看到刘备落在了后头,便匆忙赶回来,将盛满水的皮囊递与刘备。
在张飞和关羽的目视下,化装成商贾的刘备压了压斗笠,警觉地将水一饮而尽。“我们到哪了?”刘备热得汗流浃背,颇为疲倦地问道。
“东武。关羽背对着夯土城墙,却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来到了”那就在这里多留几日吧刘备一想起东武城位于青徐两州的交界处,官橡的管理历来比较混乱,便觉得这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刘备疲倦地叹了口气,提起露车的把手,缓缓地朝城门口推去。关羽和张飞则各管两匹载货的驴子,一颠一晃。
三个仪度不凡之人就这样孑然走在官道上,升人侧目。
黄巾大战之后,年近而立之年的刘备被封为安喜尉。后来督邮因为公事来到县中,刘备请求见面。却遭到督邮傲慢的拒绝。刘备登时大怒,径直冲入府中将督邮捆缚起来,用杖打了两百,然后将授印解下挂在督邮的脖子上。随后他便与三位兄弟亡命天涯了。
此事一度在中山国的安喜县传得沸沸扬扬,刘备的名声也逐渐传出千里。虽然官府的记载是刘备将督邮捆缚起来,但也有好事的当地民众称是性格火爆的张飞将督邮捆绑起来,鞭苔个不停,随后刘备才无奈解授印而去的。
不管如何,刘备灰心丧气,身负通绰让他行动多有不便,也让他的族人为他耻羞。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觉得好不容易拉起的一面旗帜又被被人斩断了。
到了东武城。他的心情愈恶劣。在市外的牌楼下交了过路钱时,他三兄弟被十几个少见多怪的兵卒围观嬉笑,折损了不少金钱。好不容易,三人才在?面找到了卖货的位置。接着关羽横置露车,在上面码放绿豆、肉脯、草鞋竹席之类,插上草标待贾。
“做回老本行啦刘备悲惋地叹了口气。三人或站或蹲,看起来颇为懒散。忽然刘备看见市中的酒栈哄闹之极,于是叫张飞过去打探情况:“三弟,去看看那里。怎么会这么热闹!顺便打听一下宪和简雍字来了没有。”
张飞称诺而去,不久带来了一个消息。
东武人崔琰今年二十三岁,去年他被乡移为正后,感恩于乡人的厚望,开始奋读书,始读《论语》和《饰诗》。原来的崔琰行为放诞、不守章句,身处世家却遭到乡人轻鄙。他的这次大转变立即传为美谈。
学习一年,崔琰的学识就已经大有长进。刚才酒栈的哄闹也正是因他而起。他坐在东南一隅独自喝酒时。一个素来对他轻蔑的本地士子以奥灶的知识来提问他,并想要借此羞辱他一番。而那个士子本身也治学不精,竟随口说:“孔子有言:“宁媚于奥,不如媚于灶”云云的胡话。崔琰风度翩翩地纠正了他的错误,引来了路人的围观和称赞。
刘备听后叹道:“同为崔姓。志趣却如此大相径庭啊。”
张飞和关羽惑然不解,其实刘备说的是他故乡涿州的名人崔烈字威考。崔烈乃是崔姻的从兄,在北方的州郡素有重名,历职郡守九卿。年前刘宏开鸿门卖官舅爵,进官者天下有志之士都以与他们同列感到耻辱。然而德高望重的崔烈却在去年花了五百万钱买了司徒一职。荣登三公之位。他诣阙拜官时,刘宏回顾亲信的宦官说:“真是可惜啊,应该收一千万的程夫人在一边听了就说:“崔公是翼州名士,怎么肯买官?正是赖我他才花钱买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从此崔烈的名声就大大衰减了。
刘备摇着头问:“宪和来了没有?”
张飞老实答道:“酒店里的百事通说宪和和刘德然已经在邻边的胡氏酒家住下
刘备太息道:“我们将近而立之年,征战厮杀讨了些军功,转眼间却灰飞烟灭。哎,,路途漫漫,正不知何处终的。”
简雍是刘备的同乡,刘德然是刘备的同宗族人。简雍在乡皂就以善于操持闻名,而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觉得刘备非比常人,在刘备少年时代就以和刘德然同样的标准资助他。及年长,刘元起命儿子跟随刘备出乡一起做大事业。
插标卖物等候了许久,却不见有买主。刘备有些无聊,便叫张飞和关羽看好家当,自己先往那酒栈走去瞧瞧热闹。
其实他导崔琰有一面之缘。当初他率领义从在北方协助官府征讨黄巾军时,就曾在王易的营帐外看见过崔琰。当时他觉得此人虽然仪表不凡,然而口中泛泛,并无实才。
他走到水泄不通的酒栈门口外驻足,只听得里头两方争斗时的诵声十分洪亮。仔细辨别,还可现其中一方焦急急促,屡屡误言,而另一方沉稳有力,一字一句都斟酌得合理到位。
刘备知道更沉稳的是崔琰。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心忖:“想我当年在卢子干处受学,并不甚乐读“君子不与人争言,的道理。这还是《论语》上的话,看来崔季佳治学尚缺,亦不过如此
想到此处,刘备轻声笑了出来,正欲回身离开,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那人操着细软的淮细口音,语气轻佻:“崔季佳悉心为学,你是什么人,竟敢声哂笑之?”
刘备转过身来,斗笠并没有遮蔽他的脸颊。他在看到对方那张气度不凡的脸时,自己的奇异样貌也在为对方所惊讶。川一一以冷笑!“井周祖民茄毛饮血。头渠朵伐亢度,以系休…、沧阁下容貌伟岸,想必不是望气方士,何故以诛心之论推我?”
那人惊讶异常,连忙后退一步,长揖到底,恭敬道:“鄙人下邳陈登,字元龙。可否邀名君于旅舍中一叙?”
刘备气量宏伟,爽快答道:“这又何妨!不过我需将我二位兄弟唤来。”陈登立于原地默默等待。在刘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在端详这个身着短褐而不拘小节的斗笠行者。陈登的目光逐渐放出灼热无比的光。
他素来桀骜不,又学识渊博,智谋过人。不久前他被举为孝廉,此次正要去东阳县担任县长。而他的父亲陈挂又是徐州本地的名士,家世颇丰。陈登一直很少服人,但直到今天,他被这个大耳朵的刘备所震惊尽管是从微不足道的举手投足间。
在看到关羽和张飞的身姿后,陈登更吃一惊。连忙请三人于旅舍中的雅室相叙。
刘备三人神色恭重,他们也感觉到穿着规矩的陈登会是他们草创阶段中的一个帮手,于是舍弃载满货物的露车和健驴,跟随陈登。陈登不动声色,心中泛着涟漪。
只片刻功夫,陈登就在东武城最豪华的旅舍里安排了一间雅室。内中烟斜雾横,颇得气氛。
雅室中原并非只有陈登一人,另有三个神色恭敬的人正襟危坐。
刘备三人缓缓走入时,这三个人的拘谨的面容显然大有变化,但那是由惊讶引起的。刘备也在观察着这些人,其中一个衣饰华丽,冠饰襟纯都施以极奢的装饰,显然是一名巨贾,然而他却不像俗贾那样有着扑面而来的铜臭气。还有一人气息沉静,颇喜闭目养神。另一人身服戎装,可从容貌上显然可看出是与那巨贾同出一门,大约是兄弟关系。
陈登为主,他领着刘备等人坐平,然后介绍那三人:
“这是东海胸人糜竺,字子仲。这是其弟糜芳。这一位是北海人孙乾,字公佑。”
“有礼。”刘备长揖到底,一一为礼。
本来糜竺等人看到刘备这样一个状似织席贩展的贱客,还颇为不满。糜芳更是一肚子坏水。还想伺机嘲笑刘备,问他现在是该穿展还穿履。但关张二人雄浑的身姿和英锐的眉目,以及以后刘备表现出的沉稳风度,无不深具魅力。
糜竺开始介绍自己是徐州资产巨亿的大贾。
糜芳袒露身份后对金钱表现出了一定的疏离,表现出自己热衷军旅之心。孙乾诣诣巨言,却不过是引经据典。他们三人都在试探刘备的反应。然而刘备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淡定。他只是平稳有力地说:“我是中山靖王胜之后,孝景帝玄孙,涿人刘备,字玄德。”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又有所谓凤鸾久栖深林,一鸣而起,扶摇直上之说。所以饶是三人如何轻狡傲慢,他们也无法对朝廷宗室有所不恭,只得慌忙站起来向刘备行礼,连陈登也有些措手不及。场面很快就被老道的刘备掌握了主动。
七人坐定商谈世事。言及阉宦立世,个个忿忿难平,恨不得做一回阳球那样的酷吏,将灵帝口称的“父”张让,“母”赵忠系之斧锁。而说到如今宦官掌权的时事,他们又开始追忆起先前实武掌握轮枢时的政治风云起来,感叹张奂为矫诏所骗,杀害了年过八旬的海内人望陈蕃陈仲举,以至扫除宦官的绝好机会白白流失。张奂本就是叱咤边地的一员优秀将领,说到他,大家又开始讨论如今烽火不息的国家边事。鲜卑数次进犯关隘,武陵蛮平而复反,他们又开始追忆起段颊那样的将领来了。段颊十余年间,几乎将羌乱平息。而他的斩尽杀绝政策虽然在当时多为人所诟病,但是却是起到了极佳的效果的。长期在中国西北向活动的羌人因为段颊的破坏而开始长途迁徙,离开了祖居之地而往西南深山地区撤退”,
追慕完英雄往事,刘备渭然长叹道:“哎,我本欲为国尽力,可却为狭鄙督官所逼。上周之时为官尚记“五惟,之说,到了今天竟然糜烂到这种地步!我想为国除忧,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陈登也叹道:“国家已经露出了崩塌的迹象。如果譬之大堤,那它现在已千疮百孔。”
糜芳不以为然地说道:“世道既然将有变乱之兆象,这难道不是我辈后起之时?诸君何必过于悲恸呢?”
糜竺点了点头,很是认同弟弟的**。他的语气出奇得平静,更暗藏玄机:“大家如今身处淮油之地,难道就没有思慕高祖的事迹么?”
汉高祖刘邦是细水亭长,他大志初立之时,始皇富丽堂皇的马车还在招摇过市。糜竺之意,就是要起逐鹿问鼎之志了。
这时众人无不枰然心动,转过身看向刘备,好像是在肯定了大计后,将行举大计的领导者归属于刘备。
刘备刚才在介绍自己的身世时,将更多的笔墨都集中在自己是汉室宗亲身上。他出身贫寒,身边确实无甚可以称道的同伴,譬如关羽是杀人犯,张飞虽是富户大族,却以屠沽为业。另外与他相交甚深的豪客苏双和张世平都是地位低贱的商贾。刘备在提及这些人时,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刘备有些莫名奇妙,不知为何他们会那样看着自己。要知道。人可以气度不凡,也可以学富五车,但当要干一些图谋社稷的大事时,所要考虑的更多的是物质层面上的因素。
刘备于是皱眉作态道:“莫非诸君要我仿效事。我嘉个乡村野人,但也是汉室宗亲,诸君!言。枷训置我于何处?”
陈登四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惊奇。但很快他们意识到刘备果然是个非常之人。
:“昔年萧何为沛国主簿,能力卓越,考绩为全国第一。然而他面临乱兆为何不自树旗帜,反而推举高祖?以其气度不足耳。古人常称项羽为“雄”张良为“英”而高祖能用之,故为“英雄。玄德公还要再迟疑什么呢?!”
孙乾所说的“气度不足。其实是假话。萧何推选刘邦为主其实主要是怕死,因为秦末世造反的人虽然多,但也不容易,因谋逆而被屠灭全家的是不能以户来计算的。
刘备心中狂喜,但喜不形于色。他略一皱眉,也不答应,竟然是绕开了话题,说了些别的:“我听说仲尼后人孔文举博识知人,所著文章体妙高深,青州豪俊皆倾心向慕。是么?。
糜竺等人没有听到刘备的回答,不免十分失望,不过他们从刘备的提问中揣测出刘备有去青州的意向。
陈登认真回答,但结果让刘备格外惊奇:“孔文举跌荡放言。举止不端,若置于居榻闲谈尚可。经国济世,哼,那可就不敢想了。”
刘备看糜竺糜芳和孙乾都是认同的表情,不禁大惊,追问道:“孔文举幼时即有才,中大夫陈韪欲折之,反受其辱。我还听说无论青翼名士彭理、王修、邸原都麋聚其侧。如君所言,这些莫非都是虚假的?”
陈登笑道:“玄德公不知浮华子弟逐辞比艳的丑态,所以会贸然作此假论。孔融会写文章,但确实不是什么可以利国利民的人杰,若论名气,呵,当年的党人奉瞌名气可算是大了,通缉一出,他四处躲散,结果藏匿他的人家被抄略屠戮的数以百计。《传》曰:“相时而动,无累后人。本瞌平日里口不择言。闯下大祸还要连累别人,从这种卑下的人品可见名气也不能尽然信以为真。孔融传世之言:“时了了,大未必佳。难道不就是在说他自己么!”
刘备见陈登鄙薄孔融至此,而糜竺等辈都十分赞同,不由深思熟虑起来。他略一沉吟,问道:“那,,青州岂不都是泛泛而谈之辈?”
糜竺皱眉道:“那却不是。郑泰郑公业少有才略,善为策刮,名闻山东。若与孔文举纵酒高会,还不如与郑公业共席相谈!”
“谨受教!”刘备神色危峻。今天他真是受益匪浅,听到了许多在街道上听不到的至诚之言。
孙乾问道:“玄德公可是要去翼州图谋来事?”
刘备笑道:“平原郡有族中子弟经营筹刮,如今我遭到朝廷废弃,想投奔平原避祸。”
陈登捞掌而笑:“正巧!我有一友,与玄德公同宗,名子平,恰是平原人。他不日就要抵达东武城,届时可让他作玄德的向导
刘备拱拱手:“有劳了。”
糜竺刚才虽然也被刘备的魅力吸引,然而至始至终他都有些注意力不集中,藏在几案底下的手似乎一直在把玩某件器物。陈登见他如此,觉得没有将宾主之仪办得尽善尽美,不禁有些嗔怒。他斜睨着糜竺说:“子仲家财亿万,怎么还对些许什物挂在心上?”
糜竺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将手中之物掷在几案上。原来是一只精巧的榨红色的陶碗。那碗质地均匀,又极薄,内外壁的颜色罕见的不同。这种制作工艺让这个时代的许多工匠难以想像。更为惊人的是陶碗上的图案:一牛挽犁和二人抬扛的图景交替出现在陶碗外壁上。构成图画的罕见的藏青色的线条清晰并富有四凸感,然而手触之却浑然无觉。
“稀物,罕见糜竺恍然若失地喃喃说道。
陈登以可笑和滑稽的表情看了看孙乾,以挑逗的语言说:“子仲这样的大财主竟然说这只小陶碗是稀物!”
刘关张三人亦有些不耳思议。不过他们也被这只陶碗的精巧所吸引,目光久久不能离去。
糜竺瞥了一眼陈登,似是对陈登的不专业感到着实的不满。但他还是平静如水地说:“据说城阳郡东边的海面上又来了那条船。数以万计的各式各色陶器从灵山海岛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城耻富户现在像青蝇逐腐般追逐着这种舶来器皿,疯癫狂热,丑态尽出,听说甚至有互殴至死的
陈登拨弄着手指,惊奇地睁大了双眼:“这可是桩奇事!不过他略一停顿,“这与你有何相干?。
糜竺眉头一挑,脸上总归有了些波澜,“怎么与我没有干系?你知道么,这条船上个月和这个月应是来了两趟,可就是这两趟却已将我家设在城阳郡的陶业都打垮了!如今工匠收器,劳民怠工,炭可危啊!”
此时徘徊在灵山岛海面的王易若听到此言,必会放声大笑。当然,他可能也会为自己间接地、过早地促成了糜竺等人和刘备的结合感到懊恼。
“一次运数以万计的器皿善于计算的陈登面色骤然而变,悚然看向糜竺:“此,此是何船!”
糜竺苦笑着摇摇头:“不知。灵山海岛那来的都是成队的小舟。舟队的牙人说是看见了一条形大如山,帆巨如云的大舰!也有水厮说是三山蓬莱来的仙船。凡此种种,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真是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