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妹在牟平县城北面的林随处有一所精舍。这里背枕森林,面朝大海,气候宜人,绝对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
刘缺字正礼,为汉室宗亲。自其祖齐孝王少子封牟平侯,历代都住在牟平县。
而牟平面海背山,地处偏僻,鲜有人至,因而无论是朝廷的政治婶变还是中原的战乱都难以波及到此处。而刘缺这一家也出过不少高士,在外颇有雅名。
“阿英,去栈桥上看看,渔民们大约应该回来了。”
“阿能,把牟平的账簿取来与我瞧瞧。”
刘猜躺在卧榻上,懒洋洋地对忠心耿耿的属下张英和樊能吩咐道。
他双目轻阖,然而眸中微露的辰光却让人难以直视。这个宗亲子弟不甘长久地待在穷乡僻壤,也想要离开故乡,干出一番大作为来了。当年他的伯父刘宠在远在万里的会稽郡做太守,因为将作大匠的征命离开时,会稽老叟持钱出来送别,而刘宠只于每人取一枚钱币作为象征性的纪念,一时传为美谈。可是刘宠老死后,牟平刘氏似乎一直默默无闻。
终于,这家的刘妹长到十九岁时,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时他的堂叔刘韪被贼寇劫持为人质,于是他集结十余人混入盗贼之中,趁隙将盗贼头目斩杀,救得堂叔。此时在青州广为播传,刘缺自己每每想起时也颇为得意。
刘氏根基深厚,在当地深得民心。然而乡民的称赞和官员的追捧已经无法让意兴勃的刘缺满足了。朝廷的糜烂显而易见,国家的崩塌于时可测,刘缺按捺不住偏居海隅的孤独,想要在豪强并起的年代里夺得头筹。
从樊能那里取过帐簿,刘膘细细地读了起来。他的眉头起先舒展开来,然而最后又紧簇到一起。
“三年耕照应有九年储,可我们准备的这三年,宵衣肝食,省吃俭用。竟然只有两年的储备!”刘缺沮丧地将帐簿丢到几案上。
婪能小心翼翼地说:“主公。牟平土地贫瘾,耕民少而海民多,若将汪货水产算上,储备并不算少啊。”
刘猜摇着头道:“勇士奔赴在外,吃不到喷香的米饭,却要吃腥咸的鱼干?就算牟平人吃得惯,其他地方的豪杰怎么吃得惯呢!”
他有气无力地站起来,颇为懊恼地说:“郑公业这厮在下密营治的产业倒是有声有色!想那下密不过盛产楂果,怎么也可以那样富庶!”
婪能垂道:“郑公业四处交游,人脉极广,是有多方扶称的。”
刘缺颇有些愤世嫉俗地说道:“青州多泛泛之辈。郑康成杜门绝世。孔文举高谈月兑俗,都不是可以比附的人,其他如管宁、邸原之类。自恃清高,不堪所用。如今大乱将临,我竟然找不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主公如何忘了同乡?”樊能提醒道。
“太史慈?”刘缺立即想起了东莱黄县这位出名的孝子,“太史慈允文允武,然而独来独往,难以驾驻,亦难为人所用。”
婪能见自家主公什么人都用不了,只觉得这恐怕还是刘缺自己的问题。但他不敢也不想说破,毕竟黄巾之乱这三年来刘猜的精心准备他是看在眼里的,当时的一些辛苦事他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张英很快回来了,他说那群本来约定好的渔具都非常不守时,还没有归来。
刘缺怒道:“如今民心日益骄驰,长此以往,必定要逾越主上,行悖逆之举!”
黄巾之乱时他曾赶赴濮阳暗中观察,当时就对战场上的几个年轻隽秀印象深刻。后来他又去下曲阳跟随官军,亲眼目睹了数万黄巾精锐的灭亡。
当年他二十七岁,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还不算晚。回到故乡后,被英雄战绩激励的他未雨绸谬,先是在牟平铲除了几个豪强,将全县的资源都尽归自家调配。随后他借助职权便利整治了官吏,大力兴修了学校、水利,并将重头戏放在展农业,储备粮食上面。他一方面约束原有部属,一方面又延揽宾客,自建部曲,短时间内就达到两千人。三年时间,刘猜已经成为青州不可忽视的一方势力。
然而按照历史,他在数年后会难以忍受无休止的战乱而避居淮浦,后来他被任为扬州刺史,先后与袁术、孙策战,屡屡不利。后来听从许幼建议,他来到偏狭的豫章郡欲复图大计,然而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的儿子刘基后来做了吴国的大司农,极有名望。可以说,现在的刘赫恐怕难以想像自己的人生将与东吴牵扯到更多的关系。
青州四战之地,像刘妹这样结社自保,又怀揣图谋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要像刘缺做这种程度准备的,就少之又少了。
刘猜显然未将孔融放在眼里,不过他对郑泰颇为忌惮,他问樊能:“郑公业的部曲,是有一千五百人吧?”
舆能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算上今年四月新募的五百人,应也有两千人之众了。”
刘缺稍掌叹道:“想不到郑公业也是跟上了刘元礼的步子啊。”
婪能和张英叉手而立,他们觉得自家主公有些操之过急,这种事**则不达,譬如郑泰,他在召集部曲的时候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循序渐进的,而光从现在的表面上来看。还是郑泰的部曲更有声势些。
近来泰山贼四处流窜,北寇东莱,东略城阳,南袭东莞,西击济南、齐、鲁三国,可谓四处出击,多点开花。青州各郡政府都大力弹压,然而一时难以剿灭,郡国兵也损失惨重。官府无奈只能请各方义从自行击贼。两个月前刘寐的部曲就在东莱小试牛刀。他们将一支一千余人的贼军诱入长广附近的洼地加以痛击,斩数百级。但这终究是用了诡计,而且是以众击寡。可郑泰的部曲却不然,他们长途奔袭,以两千人在东莞击四千贼寇,大破之,斩两千余级,折损不过八百人。
齐鲁百姓谈论人物优劣时,自然而然地就将郑泰提到最前面。而刘猜就排在了后面,并很快被人淡忘。
张英说:“主公,如今战乱将起,民多畏惧,募兵一事也愈难做了。若要强兵,一是苦练精卒,可这样人数终究是少了。”
刘猜看着张英,笑道:“阿英看来有好主意。”
张英拱了拱手,提议道:“何不与贼兵联络?”
刘缺勃然变色:“我身为汉室宗亲,以义为先,岂可变节投贼!”
张英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主公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并非是叫主公与贼人连结,只是暂且互相联络罢了。现在青州贼势猛烈。数万人实难控驻,若能互结保约,纵使无法一举弥祸,也可叫他们肆虐劫掠不再像现在这样频繁了,这岂不是一桩好事况且所谓“大礼不顾细谨”既要兴国振邦,又何必纠缠义利之先呢!”
樊能应和道:“圣人相时而动,俗子相时后动,主公早行此事,则是早制于势,日后即可制人也,否则日后必为人所制!阿英所言极是,还请主公再三思考一下这件事。”
刘缺略一沉吟,说:“青州贼势分布如何?”
城墙高峻,河池深险的北海城正南门外,王易正仰视着这座雄城。此时他头脑中翻过了无数画面。
有管亥围城数重,太史慈单枪匹马破围而出的场景,有孔融谈笑自若,而城外兵刃交加,战事胶着的场景”,
根据历史,董卓浊乱以后的十数年间,青州的战事大多在北海国展开,然而北海终究没有沦为一片焦土。文明的火种一次次在这里顽强地点燃。
王易的目光不禁变得崇敬、肃穆。
现在的北海城安详平和,商贾来往,行者匆匆,屋舍俨然,道路齐整清洁,颇有几分治世的繁荣样貌。
当他将目光放平,而心情也终归平静时,王易向旁边的邸原也提出了那个问题。
邸原说:“青州流寇极多,盗贼乱。如今以泰山贼为祸最深,荼毒最广。其众近来已达数万人。最强的一支,于我所知,就莫过于盛洪所部了。”
听到“盛洪”二字,王易眉头一跳,他忙追问道:“盛洪竟是何许人也?”
邸原摇摇头:“盛洪行迹诡秘,其人如何我亦知之甚少,世人皆称其有胆略勇武。两三个月前也不知什么原因,泰山贼群寇齐,四路出击,据说就是他起的。后来官府遣郡国兵和各方义从逆击,取得了惨胜。”
王易喃喃道:“青黄不接之际,通常是贼寇暴的季节。”
邸原恍然大悟,继而道:“青州贼一盘散沙,就是泰山贼军内也是各怀异志。前不久我听说泰山贼的几个渠魁互相争夺部曲,内部厮杀了起来,伤亡极为惨重,不过具体如何外人亦不得而知。子云刚才说初临青州时见到三支贼兵火并,我估计就是因此事而起。”
接着邸原又详细介绍了几支他所知道的贼部。在说到即墨的贼军时,邸原着重道:“即墨民风淳朴,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总算的上秩序井然,但三个月前这里卫城的士兵突然反叛,杀掉县中令承尉后就往西流窜。听说这支贼军后面有东海糜家的影子。我为此曾去东莞和城阳寻访,现糜氏从事商贾累财巨亿,内中也暗蓄异志。东莞和城阳两郡的三支主要贼寇都受糜氏供给粮草。而那里的贼寇又为糜氏联络青州贼打通关节,为那里运送粮草钱货。”
战乱年代能做军火、粮食生意的人绝对是最先看到机遇的人,同时也是胆量比较大的人。
历史上,糜家嫁女于刘备时,一次赠送三千名家丁。与其说这些人是家丁,到不如说是秦养的宾客部曲。这样的经济实力令人咋舌,而将数量如此庞大的部曲转送,也可见其选择本身就富有冒险进取精神。
商人的力量,即使在自然经济时代依旧不能忽视。
王易听了邸原的话,铭记在心。
队伍行进到城门口,邸原示意王易一行停下队伍,自己径直走上去与卫兵和城门将官攀谈起来。
显然那些人都认识邸原,看到邸原的时候原本肃然的面容也面带微笑,言语更是恭敬。
而后就有十来个士兵走过来,热心地要为王易这一行的车辆牵绥引马。
为掩人耳目,王易的队伍分成十队,分批从北海的八个城门进入。那群士兵的警慢性显然不高,他们只觉得能和邸原这样的人同来同往,必定是才华卓著,志趣高洁的名士,因此不敢收受费用还必恭必敬,唯恐有做的不周全之处。
社会对于楷模的尊敬,已经到达了这种地步!
王易在感叹出门需要有个好向导的同时,又为邸原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
邸原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的侍仆,而后到王易那里索取名蝶。
此时人们求偈士家,都需要递上名蝶。这张貌似简犊的蝶片上写有求偈者的姓名、表字、籍贯、祖辈等相关信息。这其实也是一道门槛,通常那些出身贫下的人因此而被拒之门外,很难进入名士的府中。邸原蓦地想起王易这次是伪装出行,即使带有名蝶也不可能随便奉上。
但在王易眼里这似乎没有什么困难的。他说道:“定公不能在担当队伍的“头领。了,不如改由正方吧。”
李严愕然,随即意识到王易是要他来假装做队伍领。
王易道:“当时高密走的匆忙,陶器全部留在那里了。所幸我们还有一些特产,不如依旧伪装成商贾,然后混入到孔融的酒会中去。或者”王易面向邸原,“先生可以去知会公业一声,让他为我行个方便。”
邸原笑道:“孔文举本是鲁国人,他这次在北海国置酒会,恐怕并非对宾客有所约束,子云可能有些多虑了。”
王易道:“既然如此,不如先与我提前引见公业吧。”
“子云就不去先游历青州一番了?”
王易笑道:“北海有此盛景。我又怎能错过呢。况且公业也在那里,我日后再来,岂不是舍近求远。”
邸原连声称是,然后先行告退去城中寻找郑泰,然后又安排仆人带领王易一行去寻找住处。
北海最近因孔融酒会的事情而出现了各地的士子、商贾。市场摩肩接蹬,出现了本地少有的盛况。王易和几名心月复在市中旅舍下榻后,就缘梯走到旅舍二楼,要了一间厢房商量事情。
青州刺史部的地图被吕岱展开,王易指着下密那一点说:“郑泰现在就在这里屯守,他自积部曲,四方豪杰都仰仗他。但是”王易的手指刮过齐、鲁、济南等国,“这里文士荟萃,又是宗室分封之国。此间国主不是品性卑下,就是官微言轻,县里豪强四处并起,贼寇滋生极为严重。”
刘馥似是看穿了王易的意图:“主公是想在这些地方试验部卒?”
王易笑道:“也不尽然。戎事、民事,两手都要抓。”
董昭谨慎地说道:“刚才听邸根据介绍,青州的贼势还是相当炽盛的,主公若要试兵,那一定要万分小心,切勿置自身于险地。”
王易正要说自己并非是想找几个战场作为检验童子军和预备军战斗力的地方,只是他想推行一些新鲜手段,看看是不是适应将来他打下城池后的情况,忽听得外头一阵哭躁,熙熙攘攘的街道为之一扰,在片刻的寂静后霎时喧闹起来。
只见一个大耳朵的年轻人推着一辆载着尸体的露车在街道上茫然地走着,在他身后四个身貌俱异的年轻汉子亦步亦趋,神色肃穆。
“刘备!”王易失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