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和曾家俊见面,而他的简朴和感性也渐渐影响着我。
通过跟曾家俊的接触,我了解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也是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
“世界是永远不会成为伊甸园的!”
这是曾家俊的原话,我深有同感。
“自然,慈善并不能帮扶整个贫穷阶层月兑离贫困,也不见得真的能够找的适合那里发展的方向,但是,那里毕竟有真的需要而且迫切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不是城市里以乞讨为生的人,那些人可能十分富有,却在装穷。我们要帮助的,是那些我们不帮助他们,他们就绝对度不过难关的人们。虽然我们基金会主要帮扶对象是儿童,但是,我们也会顺带帮助他的家庭。因为我有这个能力,只要我用原本买车的钱交给这个家庭,他们就可以给孩子治病了,也许是十万,也许是二十万,对我们这个阶层来说,只是一辆车,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生命,一辈子的人生……”
就这样,我的座驾除了叔叔送我的那辆跑车,和公司配备的奔驰,就再没有换过。
公司的一些盈利,我也会在不影响公司运转的基础上,分步、分批的按需求捐出去了。
我丈夫并不太关心我公司的事情,反正他有特别需要的东西就会对我说,而我就会交代秘书去完成,我也曾经跟我丈夫商量过叫他来公司帮我的事情,但是他拒绝了,说自己没有从商的潜质,还是做医生适合他。
我也就不再勉强他。
反而那一段时间,因为他一意行医而觉得他十分有魅力。
直到见到廖医生,发现了那瓶药的作用。
这些暂且不提。
曾家俊站在潇湘座的围栏外面,又是一阵愣神,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了。
我记得曾家俊和徐律师是约在十点钟在这里见面的,现在刚刚九点。
他这么早来做什么呢?
保姆没有打扫屋子,好像呆在保姆房里,她也已经知道这里换了主人,似乎在担心自己的雇佣问题,哪里有心思打扫房子呢,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也只是从厨房往外瞄了眼,就收回目光了。
曾家俊也不介意保姆的态度,径直上了二楼。
打开书房门,曾家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走到窗前,把窗户押开一条缝,顿时清冷的初冬寒气蜂拥而至,曾家俊调好窗缝大小,用力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刚爬过树梢的太阳很明显并不能提供多高的热量,但是却能让人心里一暖:太阳都出来了,温暖还会远吗?
轻轻用手划了下窗台,发现窗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皱了皱眉,曾家俊四下望了望,发现到处都有些落尘。
曾家俊把书房所有的窗帘都拉开,又开了一扇窗户,然后就开门走出去。
而我又一次站在书房深处的玻璃展柜面前,看着我的珍宝,我的手透过玻璃穿到展柜里面,却停在照片前一厘米的地方不敢再向前。再往前,我的手就会穿过照片。我轻轻左右晃动手指,想象自己正在抚mo着照片,抚mo着父母的面庞,然而我却不敢去碰触外婆的日记,因为我不能够把它们翻开来,看看里面的内容,不能在欣赏外婆的字迹和字里行间对我的思念。
死亡是这么残忍的事情,魂魄留在世上是更残忍的事情。
而我,都碰到了。
人有人的社会,鬼也应该有鬼的归宿,为什么我要在人间和鬼界的夹缝中生存?
我想回去人间,回不去;我想去鬼界见亲人,去不了。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无奈?
为什么要我这么痛苦?
为什么不让我消散!
泪,轻轻滑落。
无人看见,冷暖自知。
睁开朦胧泪眼,恍惚间外婆的日记被打开了!
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曾家俊。
他手里拿着干净的抹布,在擦拭着灰尘,并且打开了展柜,逐个擦拭藏品。
他把展柜里的东西都放在书桌上,准备彻底的擦擦展柜内部,却不经意间翻开了外婆的日记,露出了扉页。
我盯着扉页上的题字心潮澎湃。
“给我最爱的湘君:
梦里寻你,醒来寻你,千百遍。
惟愿某日,蓦然回首,你已亭亭玉立灯火阑珊处。
——纪宛画”
纪宛画是外婆的名讳。
外婆的相册我曾看过无数遍,不是因为是我的外婆才这样说,外婆真是个十足的美人,举手投足千娇百媚,宛如画中人。母亲的相貌比外婆稍稍逊色,我又次之。但母亲眉宇间更多了写英气,显得生机勃勃,论气质竟然也可以和外婆比拼,但我就差多了,只能说以现在的审美观来看还是个美女。
但是我们三个相貌上是很相像的,尤其是我和母亲,这才使得外婆一眼就把我认出来。
我记得这本日记是在外婆去世前夕才刚刚记录的,她算着我应该已经十三岁了,应该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在这本日记里,她似乎有感自己身体状况不佳,提到了对使我父母殒命的那场车祸的怀疑,但是,由于她早已经把重心放在寻我的事情上,便一直没有深入了解,只是托朋友验证是人为还是意外。
朋友调查的结果是意外,外婆就死心开始不遗余力寻找我。
但是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找到,也令外婆有些灰心之余开始怀疑车祸的内幕。因为我父亲那一方除了葬礼那天出席了几个堂兄弟,便多年没有音讯了,也没有人提到去寻找父亲的唯一骨肉。
这些都令十分重视家人的外婆感到不解,也渐渐生出一股怨气来。
于是更加和亲家断了来往。
到找到我那年前几个月,有些难以为继的外婆希望能有人帮忙,曾试图联系父亲那边的亲人,但是我的祖父早在我出生前已经过世,父亲的几个叔叔伯伯曾经见过外婆的也相继过世,剩下的都互相推诿,甚至交代给了自己的晚辈,之后更是不了了之。
外婆曾因此加重了病情。
这也是我回来后没有再去寻找林家人的原因。
既然爱我的人都已经过世,活着的又都对我漠不关心,我又何苦再去寻他们!
当然我每年都会去祖父母的墓前献花,然后鞠个躬,尽尽孝道。
也许某个跟我在目的旁擦肩而过的人就是我林家的亲人,但是我都没有在意过。也有一次,在我十九岁学成归国的第一个清明节,我在给祖父鞠躬的时候,被一个年轻人看到了,他赶走了几步追上我。
“小姐,对不起,打扰一下,”他拦住我,气喘吁吁的,“我……我,不知小姐和我三爷爷是什么关系?”
我回头看着他,大概二十六七的样子,很焦急的看着我,我轻轻一笑,已经认出他来。
“是故人。”我回道,然后急匆匆的走到大门口,回头看看,他还沉浸在“故人”中,便施施然上了车,扬尘而去。
林立景,我父亲的侄子,我二爷爷的孙子,换句话说,也是我堂哥。
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在外婆的日记中和徐叔叔的记忆中,这个堂哥还是关心我的下落的,他比我大七岁,在我十一岁那一年,他跟着父亲出差到本市,曾经一个人偷偷跑到外婆家里,询问我的状况,而且要走了母亲的照片,说也想找到妹妹。
十八岁的他在法律上已经成人了,但是在林家,他仍然只是个孩子,起不到任何决定作用,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左右不了。外婆深知这些情况,却感念他的一番心意,没有拒绝。
听徐叔叔说,林立景曾经又来过一次,正是外婆因为林家的绝情而加重病情的时候,徐律师怕他的出现再次刺激到外婆,便没有让他们见面。
我问徐律师,为什么林家的人都对我漠不关心,唯独他来找我?
徐律师告诉我说,林立景小时候,我父亲经常抱着他玩耍,他的父母都各忙各的,谁都没有把时间花在他身上,他小时候和我父亲是最亲的。
我了解这件事的同时,也有些嫉妒他,嫉妒他享受到了我没有享受到的父亲的爱。
他也是我后来唯一承认的林家亲人。
亲人啊……
不知道我这个堂哥现在还能否记得起我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那次堂哥来过之后,就被派到国外分公司去了,这一走就是六年,也许我们兄妹真是有缘分,我回国那年,他也回国了,我们相遇在祖父的墓前。
那之后,我就离开了埋葬祖父的城市,也是林家所在的城市。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外婆的日记,也吹乱了我的心。
这时,曾家俊正在逐个把书房的窗户关上,他已经把书房仔细的打扫过了,看起来纤尘不染。
十点整,徐律师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们商议了一些遗产交接事宜,曾家俊看徐律师有些疲惫,关切的问了声。
徐律师苦笑,说:“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我了解,叔叔前半生在为外婆奔波,后半生在为我操劳,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以外的事情,现在我们都不在了,他不知道,也还没有找到他将来的方向。
“宛画走了,至少还给我留下湘君,可是湘君也走了,却只把我一个老头子留在世上。”
曾家俊沉默了,叔叔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忽然,我们三个都抬头看向这间书房,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曾是我最青睐的房间,这是我最重要的空间,不止这里,这整个潇湘座,都是我的意念化成的。
曾家俊想到了他曾在这里的客房中留宿过,看着我忙里忙外帮他张罗,外面疾风骤雨阻挡了他离去的脚步,那一天,他被我们夫妇留在了这里;
徐律师想到了,为了完全按照我的意思修建潇湘座,我不惜对他撒娇的无赖样子;
我想到了我安置这间书房中的展柜时的虔诚;
……
这里,是我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是我投注心血的地方,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曾有我生存过的证据!
这里,有我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