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大伙儿都静一静,每个人都汇报一下‘三套集成’的搜集整理工作。”
老馆长清了清嗓子,终于宣布会议开始。
老馆长姓崔,五十八、九岁年纪,参加工作四十余年,担任馆长职务三十年还久,在文化馆里学历最浅,资历最深。
“三套集成”即《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歌谣集成》和《中国谚语集成》,是全国十大文艺志书集成中的三大集成,也是全国性的最大的一次中国民间文化整理工作。其目的是为了将流传在民众口头上的文学作品,用文字记载下来,整理成书,以免这些口头文学,随着一些老年人去世而被带进坟墓。
任务重,且时间紧迫,所以,文化馆干职员工打破了业务组界限,全部参与这一中心工作。
“我先说说吧。”美术组杨大姐先言:“我搜集了五十多歌谣。一一个内容,不包括重复的。要是算上重复的,得有七十多。”
“重复的不能算数。”老馆长郑重声明。
“哎,怎么不能算数呢,这可是我从不同采访对象口中搜集来的。”杨大姐据理力争。
“你从一百个人口中采访到一,不是还是一吗?”老馆长说。
“噢,是我没有说明白。是一代表一个意思。”杨大姐恍然大悟,“我举一个童谣《小耗子》的例子来说吧: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早知下不来,不如不上台。’这童谣揭示了一条真理——早知下不来,不如不上台。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下不来,叫女乃女乃,女乃女乃把它zhou(一个提手,一个周)下来。’这刻画了一个不问是非只知溺爱的女乃女乃。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下不来,叫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做饭呢,锅里煮着牛旦呢,杵捣杵捣不烂呢!’这刻画了一个非常风趣的忙忙碌碌的女乃女乃,没工夫去理那下不来台的小耗子。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下不来,叫女乃女乃,女乃女乃说:让大哥哥抱猫来。’看,这个女乃女乃采取的是‘革命措施’,让耗子的天敌——猫来彻底解决问题。
“这四一一个意思,但题目都是小耗子,你说,我该收录哪一呢?”
“要这么说,应该都收上吧?”老馆长以商量的口气说。
“所以我把它算一的数,但四都收起来了。”杨大姐口气里充满自豪。
“我搜集了二十多个故事。”魏大姐接着言。“都是原汁原味儿的口头语言,都既短小,又幽默风趣。”
“都是哪方面的?说详细一些。”老馆长问。
“大多是生活故事,也有小笑话之类的。”魏大姐说:“我也像杨大姐一样,给咱大伙儿说一个小笑话吧。”
“好!拣最逗哏儿的说。”大家一致赞同。
魏大姐受到鼓舞,略一沉思,开言道:“说一个《一边女乃和尚,一边女乃秀才》的小笑话:
“说一个娘们儿走道哩,半路上碰见一个耕地的。耕地的看人家长得模样儿俊,又是一个人走路,好欺负,就说:‘牛儿小,耕得快,耕的地,有人爱。哪个娘们儿寻了我,囤里粮食吃不败。’娘们儿听了没理他,又往前走。
“走不远儿,碰见一个秀才,秀才看人家模样俊,就说:‘笔尖小,写得快,写的字,有人爱。哪个娘们寻了我,家里银钱花不败。’娘们儿听了没理他,还往前走。
“走不远儿,又碰见一个秃和尚,和尚看人家模样俊,就说:‘经卷小,念得快,念的经,有人爱。哪个娘们儿寻了我,手里黄金用不败。’
“这娘们儿再也忍不住了,往当道儿上一站,白瞪了他们一眼,大声说:‘金莲小,走得快,走的路,有人爱。胸脯上长着两大块,一头女乃和尚,一头女乃秀才。耕地的王八羔子你也来!’
“那三个人脸红脖子粗,急忙溜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会议室里爆出一阵爽朗地笑声。
“倒是很幽默。不过,没有地方特色,放到哪个县里都一样。还有那个《小耗子》童谣,也是这个情况。”老馆长说,“我们既要搜集这些普通故事,还要搜集出咱本县的特色。将来我们的‘三套集成’合订本《枣强县民间故事歌谣卷》,一看内容就知道写的是枣强县里的事。要达到这个效果才行。民间文学就是地域性文学,地方特色很重要。”
“这个——恐怕不大好办吧!”会议室里响起一声轻微撮牙花子声音。
“我搜集了六个民间故事,百十条谚语。另外,还搜集了八、九十条原汁原味儿,土得掉渣的枣强土话。这算不算搜集范围之内的?”图书组老古接着言。
“土话是小地区内使用的方言,应该容纳到故事里去。没有单独搜集这一项吧?”老馆长有些拿不定主意。
“土语虽然不属这次搜集整理的范畴,但它是构成民间文学的基本元素,对于那些濒临灭绝的单独词语,我觉得应该收集起来。”
说话的是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一个年轻人,姓任单名强。创作组组长,“三套集成”民间协会枣强县分会会员。
老古神秘的一笑:“老馆长,你说,‘爷儿爷儿’是指什么?”
“爷儿爷儿是咱这里的土语,指的是太阳,这个谁不知道?!”老馆长理直气壮。
“有人就不知道。”老古继续说:“我问我的小孙子‘爷儿爷儿是什么,’他眨巴眨巴眼睛,说不知道。我那在幼儿园里当老师的儿媳妇责怪孩子说:‘爷儿爷儿’就是爷爷的儿话音,连这个都不懂!”
会议室里引起一阵笑声。
杨大姐笑笑说:“像你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小时候上学时还没普及普通话,对这些土语有印象。现在孩子们都按书本上的教程说普通话,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拿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也得寻思寻思。”
“其实,土语无处不在,只是我们不注意。刚才杨大姐说的‘寻思寻思’,就是地方口语。国语叫‘考虑考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说。
“我搜集的还有‘蚂螂’。”老古接着说:“我问我小孙子:‘什么叫蚂螂(蜻蜓)?’他说不知道,我一指头顶上飞的,他立马说:‘蜻蜓’。等咱这一代人去世了,人们就不知道什么叫‘蚂螂’了。”
“你还别说,我就不知道蜻蜓还叫蚂螂。”刚参加工作不久被借调过来的小朱说,“我光知道枣强的土语是‘总目(怎么)’‘纵目(这么)’‘么儿(什么)’。”
“你说的这个是现在还应用的土语,很普遍,所以印象深。那我问你,你说‘夜来黑老’是什么时间?”老古对小朱说。
“夜来了就黑老了呗。”小朱以字断意。
“错。‘夜来黑老’就是‘昨天晚上’。那,我再问你:‘夜来可’是什么时间?”老古又说。
“还是昨天晚上呗。”小朱回答。
“不对,是‘昨天’。”老古纠正道。“所以我愿把这些就要消失的老土语搜集起来,这也是民间文化的一个方面。”
“你先搜集起来,咱向上反映一下,看归到哪一类型,还是另立科目,以后再说。”老馆长说着,把眼光扫向最后一排座位:
“任强,说说你们创作组里搜集工作进展怎样?”
“噢!这一个月来,民间故事搜集了一百二十多篇、民间歌谣二百来。民间谚语搜集的最多,有一千多条。是一个中学生听了我们的动员以后,利用两个晚上整理出来的。当然,和我们过去搜集的有些重复。但说明了这个学生的重视程度。民间传说搜集的不多,有十五、六篇。”叫任强的年轻小伙子回答。
“传说都是哪方面的?”
“风物传说五篇,人物传说三篇,村名传说两篇,剩下的就是其他传说了。”任强继续回答。
“村名传说和人物传说太少了。”老馆长说着,又面向大伙儿:“到现在为止,我们搜集上来的涉及本县人物和村庄的传说,一共也不过五、六十几篇。当然,这里也有好的传说文章,比如八龙、文口、紫龙、流常和花园的传说,就很具地方特色。”
老馆长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我们枣强县从远古到现在,也出过很多名人。全县总面积九百余公里,五百七十七个自然村庄。怎能只有这点儿传说?比如,金子村为什么叫金子而不叫银子?石佛头村难道就没有关于石佛的传说。还有刘路村,如果叫‘刘庄’、‘刘村’,那就是以姓氏命名了,为什么要叫‘刘路’,这里的‘路’字,肯定有什么说道。再拿枣强县的县名来说,直到现在还没有搜集到相关的传说。”
“不是说因枣树茂盛而得名吗?”
“是啊!枣强、枣强,自然是枣多枣强了。”
会议室里一下热闹起来。人们纷纷表者自己的看法。
说是全体会,其实也只有十六、七个人。这其中还包括两个借调过来的。文化馆编制有限,进来的又不愿出去,造成员工年龄偏大。加之老馆长脾气随和,业务会通常开成讨论会。
“恐怕不这么简单吧!”老馆长继续说:“据县志记载:东周之前无考。东周前期,也就是春秋时代,先属齐,而后属晋,战国时期属赵,秦代属巨鹿郡。元朔三年,汉武帝刘彻始立枣强县。元朔三年是公元前一二六年,距今已两千余年,枣强县名一直沿用至今。这里面,不可能没有故事。比如说,两千年前,为什么会有枣树?枣树为什么会生长茂盛?这都有待我们去挖掘。”
老馆长说着说着,激情上来了,口气也变得文绉绉:“要知道,挖掘之愈深,察之愈清,知之愈明。本县人明之,对内可扬长避短,对外可招商引资;为官者明之,可因势利导,政通人和;经商者明之,可避实就虚,生意兴隆;探亲访友者明之,可谈古论今,潇洒自如。益处多多。作为文化工作者的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老馆长激情一番,又冲刚才点名言的任强说道:“任强,作为创作组里的骨干,又是‘三套集成’民间协会枣强县分会会员,你应当当其冲,把这个任务拿下来。”
“是。”任强习惯性地答道。
任强大专毕业来文化馆已经五年了。他习惯了老馆长的婆婆妈妈,听惯了老馆长一会儿絮叨,一会儿又声情并茂地抒情。尽管说的有时驴唇不对马嘴,离题千里。在任强看来,一次会议下来,老馆长要不说几句带之乎者也的话,就好像掉价似地。
在文化馆里,任强既是业务骨干,又是活跃分子。只是最近心情不好——相恋了三年的女友,终于在爱情和面包之间作出了抉择,抛弃了爱情去追寻她的猪肉卷,傍上了一个年纪都可以做她爸爸的成功男人。
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难免要放弃一点尊严,尽管他依旧深爱着她的男友。但是这个男友是工薪阶层,只会写文章,不会给她未来。
其实,任强不是看不开的人。他千遍万遍地对自己说:分吧分吧,分了也好,于人于己都好。只是一想起这三年来和她在一起的点点阵滴,任强心里就忍不住地阵阵刺痛。
金钱是爱情最好的试金石。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任强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自己初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嗤之以鼻!
现在想来,自已当时的想法确是有些幼稚到可笑。
三年的点滴相处,曾经的山盟海誓,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终究还是抵不过现实的残酷。自以为纯真无暇的恋情在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
那个女人……算了,让这段恋情,永远从记忆中抹去好了!
可是,人脑不是黑板,记忆也不是粉笔字,说抹就能抹得去!
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任强有意选择了最后一排座位。要不是老馆长提名,他非得等到最后一个汇报工作。
因为心里有事,任强对老馆长的回应,也只是嘎嘣利索脆的“是”,既是顺水人情,给老馆长一个“听话”、“服指”的印象;又能不暴露心情!
不过,任强确实热爱自己这份工作。
几年以来,他走村串巷,与上年纪的老人们,或蹲在街道旁的石碌碡上,或坐在老农的庭院里,和老人谈古论今,说天道地。老人们讲述的故事包罗万象,有治国安邦的历史人物,有普通百姓的日常琐事,也有鬼怪神仙的奇幻趣事。真乃一人一物一故事,一草一木皆文章。任强沉醉其中,收获颇丰。
遗憾的是,关于枣强县名的传说他还没有搜集到。
老馆长的这次工作会议,给他打了一强心针。他决心再一次走访老人,把能挖出来的故事尽量全挖出来。
任强骑上自行车朝曲女乃女乃家走去。
曲女乃女乃住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八十多岁的老人,耳不聋眼不花,讲起故事来很有逻辑性。任强在她那里搜集了很多几乎在社会上濒临失传的故事。
起风了。先是丝丝缕缕,不到一袋烟工夫,便飞沙走石,暴土扬场。街角落里、垃圾堆上的塑料袋子,一个个鼓满了劲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狂风中横冲直闯,漫天飞舞。
任强被刮得失去重心,摇摇摆摆,像一叶小舟在海浪上颠簸。
前面就是曲女乃女乃家了。顶着狂风,任强一步步艰难地前推着自行车移动。
“咔吧!”
头前一声脆响。任强眯起眼睛抬头望去,天!一块足有两人宽两人长的大木板广告牌被风吹断支架,朝着他猛砸下来……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