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号称投资最重、督办最力、经办最久的北洋局都积弊丛生,其他各处岂会没有?若是不信,放刚中堂过去查一下便可,死活再拖他三四个月。两江刘岘帅因为二十年厘金积弊,现正为‘刚风暴’所苦,湖广张香帅号称“屠钱”,用湖北钱如用沙泥,他敢放心让刚中堂查办?况且,此番产业调整,正好有助于将混乱账目销账,只怕两人趋之若鹜都来不及,岂不是中堂卖一个现成人情给他们?如不领情,就让刚中堂休辞辛苦,去一趟湖北,想必他也乐意得很。”等赵衡说出这番道理来,荣禄就被打动了。
这话挠到了他的痒处,地方尾大不掉,早就为荣禄看不顺眼,但他又不能自个儿跳到前台唱主角,眼下刚毅正在南方和各方打擂台,他将此水搅浑,不管谁占了上风,都得谢他荣中堂一声。
“妙!此计甚好。”荣禄拍案道,“你小子总是会挑时机,眼下这是两人焦头烂额之时,还怕不上钩?‘刚风暴’?这名字取的有意思,深刻,深刻啊。”
“产业集中之后,北洋体系就全活了。开平的煤钢联营、唐山的机械与机车修造、秦皇岛的铁路码头、天津的枪弹火药,全部精心布局,而且实打实在中枢治下,到时候中堂内领雄兵数万,外有产业羽翼,卑职斗胆说一句,便是主持变法的大局了。”
圣君贤相素为前人称道,荣禄觉得圣君他无论如何是等不到了,做个贤相倒还是很有诱惑力,赵衡的这番布局,当然是投了自己所好,但明知如此,他对洋务的渴望业已到了极为深沉的地步。这番产业布局调整用意如何当然昭然若揭,对可能遭遇的反抗与阻力,荣禄心里也有了大体估量,虽然并不见得会一帆风顺,但赵衡刚才说的办法也是最恰当不过。地方顺从,则布局调整从容完成;地方不从,正好让刚毅去查查,再耗他几个月时间,折腾一下这些尾大不掉的督抚也是好的。眼见赵衡成竹在胸,再加这几次赵衡招招制胜、无往不利,连带他的魄力亦大为提升,也觉得很有推行的必要。
想通了此节,荣禄淡淡一笑:“你倒是看得远,替我把将来都想好了。说吧,你也是无利不起早的人,这次想要什么好处?”
“为中堂办事是卑职的本分,不能总想着自己好处……”赵衡梗着头,一本正经地回话,那模样差点没让荣禄笑出来——这小狐狸还真和自己一个性子,比起方正古板的樊夫子要逗人笑的多。
“好了好了,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老夫还不知道你的脾气?简单点,想要多少银子?十万以内,也就是老夫一言而决的事情。”
“银子先不着急,还有人选一事,中堂万不可掉以轻心。人选得当,八分的产业有十分的功效,人选失当,实打实的产业都会重病缠身。”
赵衡给他画的那个“太后秉政、中堂变法”的大饼,荣禄一刻也不能或忘,对人才一节自然尤为看重,平时深为夹袋中人才不够而苦。赵衡上次出手,给他弄来了凌天锡,这次出手又带来了郑明涛,这几个也算是能入他荣中堂法眼的人物。听说还要再推荐人才,自然异常高兴。
“你说说看。”
“简想给中堂推荐三个人。一位是原农工商总局督理徐建寅徐仲虎,无烟火药既然是枪弹制造所必须,且素来为各国保密,必须有得力之人主持,徐大人家学渊源深厚,对此事极富经验,此职位极为适合;第二位是李维格李一琴大人,原任上海江南制造局提调兼南洋公学教授,现在被盛大人弄到汉阳铁厂当总翻译去了,完全是大材小用,不如请中堂下个调令,将其任命为唐山钢铁厂总办,全面负责;
在维新变法中,徐建寅算是“积极分子”,不但被任命为农工商总局督理,还被授予三品衔、可随时“专折奏事”。政变以后,徐建寅亦被列入“禁锢谪革”之内,好在“参与事晚”,被革去职务后以回乡扫墓为名,在无锡、上海闲居,他的名声与能力赵衡是非常清楚的,毫不犹豫就推荐了上去。
“徐钟虎此人知道,去年还是老夫将他力保下来的,原准备找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想不到一拖就是一年,你既然如此推荐,我自然毫无不可。”
“如此更好,他必对中堂感激涕零,鞠躬尽瘁。”
“至于李一琴,我也是闻名许久。”荣禄问道,“只是,唐山煤钢联营八字还没有一撇,你怎么断定他会来?盛杏荪肯放他走?”
“有‘刚风暴’在……轮电两局可是重点,他巴结中堂都来不及,还敢侥幸?”赵衡算是把刚毅的能量给用足了,活月兑月兑成了荣禄的御用打手,说让咬谁就咬谁,听得荣禄大笑。
“至于第三个……”赵衡微微一笑,“则是梁士诒梁燕荪,目前兼着武卫中军营务委员,对洋务再是熟悉不过,卑职觉得其人有才,只参赞先锋队军务实在是可惜了。”
“梁燕荪?咦?”荣禄盯着赵衡的神情颇见古怪,“你舍得?还是他嫌你这里庙小,闹着要走?”
“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中堂要成就大业,非有人才不可,凌大人也好、郑大人也好,虽然经办洋务都是好手,但守成强于变革,燕荪兄虽然年轻,却变革胜于守成,将来对中堂大有裨益,我当然舍不得,可中堂大业要紧,卑职如何敢藏私?”赵衡笑道,“中堂用人素来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也只有在中堂处,我才敢这么说话。”
“倒是难为你了。”荣禄笑道,“梁学士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老夫可是听说他将招兵一事弄得井井有条,帮了你不少忙,倒是你不务正业,在折腾什么训练场,还跑到天津……”
看来荣禄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啊,赵衡一听便感觉汗毛林立、如芒在背,也不知罗莎的事情对方知道多少。偷偷抬眼望去,荣禄的眼神似笑非笑,果然提到了这节,“……洋女子虽好,毕竟不是中国之人,你前程远大,某些方面可切莫自误了。”
这分明是在敲打自己啊。赵衡顿了顿心神:“中堂教训的是,小子以后一定注意。”
荣禄其实不知道罗莎的身份,只是听别人说此女有倾国之色,想想赵衡血气方刚、意气风,又是海外归来,说不定会闹出什么绯闻,便提醒两句,倒也不是看不惯中外接触——他荣中堂又不是泥古不化的人物。
“人来了,怎么安排?”
“用人是中堂大权,岂有卑职置喙的余地。”
“说吧,你替我将来都想好了,人事任命许些小事,何足挂齿,说了便是。”
“郑大人留任总办,主持全局,协调产业转移;徐大人出任会办,专司工艺技术;李维格大人出任唐山钢铁局总办,梁燕荪出任帮办。”
“和老夫料想差不多,就照你所说。”赵衡上前一步,低声道,“卑职还有个请求,卑职设计了一些军工之物,小巧灵便,将来可以推广,眼下现在部队装备试验,无论是银两还是制造,都要北洋局支持,还请中堂行个方便。”
“这才像你的作风。”荣禄大笑,“十万以内,任你选用,老夫就是这个话了。”
“多谢中堂。”
布局完成,得了荣禄肯,连带又捞了十万空头支票后,赵衡心里又说不出的畅快。
等见了赵衡回来,梁士诒还在那里叨咕不已,看来走之前那番话着实令他印象深刻。
不等梁士诒问,赵衡便换了脸孔,哽咽地说:“燕孙兄,兄弟对不住你啊,兄弟把你坑苦了……”那模样就差捶胸顿足了。
梁士诒大惊失色,不知道生了什么事,连连追问,“出了什么事?你给我安排了什么差事?说吧,我不怪你”
“不管什么事都不怪我?”
“我……”梁士诒无言以对,“你说吧,只要不是成心坑我,我都认了。”
赵衡不住地唉声叹气,翻来倒去那几句话。
梁士诒实在不耐烦了,最后心一横,一咬牙道:“你干脆点说吧……只要不是去菜市口砍头,我都认了。”
“荣中堂要改组北洋机器局,唐山厂改设唐山钢铁厂,我想来想去,没有别人能用,就推荐了你去做帮办……”
“哦……嗯,钢铁厂?什么?你说什么?”梁士诒忽地回神过来,“你说,让我去做帮办?那他娘的是天大的好事,你哭丧着脸干什么?”
赵衡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梁士诒原本欣喜的脸上顿时挂满黑线,最后实在忍不住咆哮了起来:“要负责给你筹集军械制造材料供应?钢铁厂连影子都还没有啊,你就要材料,说来说去还不是又便宜了你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