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廖大宝也看到了新区长,不过对他来说,这样的领导离他太远了——虽然他也在区政府里,但七年的磨练,已经让他充分地认识到,官场里的远近,跟距离无关。
他甚至连跟在一边的资格都没有,他的主任都只能远远看着,因为他所在的法制办,是区政府办的下属单位。
上天从来都是这么不公平,廖大宝心里暗暗月复诽,要是搁在三年前,这话他能直接撂出来,不过随着年岁渐长,钉子碰得多了,自然也就圆滑了。
他的经历跟类似年代的大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分配到县里之后,他也摩拳擦掌地想做一番事情,不过大抵还是有点年轻气盛,遭致了别人的不喜。
领导不喜就是很要命的事了,而他做为一个外地人,在本县也没什么势力,他94年毕业的大学生,原本还是有点培养潜力的,但是很不幸的是,他又挡了别人的路。
当九五年毕业的大专生先他成为副主任科员之后,他的心态马上就变了,嘴里时不时就要蹦出两句牢骚来,到后来被人拿了一个错,直接从办公室下放到法制办了。
这件事就让他彻底认清了官场的危险。
他这个发牢骚,还是跟办公室的老朱学的,老朱虽然是副主任科员,但是他的学历不高线儿也不对,又喜欢偷个小懒占点小便宜,在办公室干了二十年了,还是副主任科员,就是人们俗称的老板凳。
老朱说官场里。有两种人不好惹,一种是前途无量的,没人敢惹,一种是怪话多的,别人犯不着惹你——你看我这老板凳,可不也没人敢惹?
上不去了。那就做个没人惹的吧,这是廖大宝的选择,他逐渐地开始尝试,发现效果不错,冲突了两次之后,起码办公室没人随便抓他壮丁了。
而他在被调整之前,是跟老朱喝酒的时候,鄙视了一下某个镇领导作风问题,结果第二天,那镇领导就找到县政府。告他的状,李主任直接就把他调到法制办了——这也算一种下放,法制办一共三个人,主任、副主任和他这个办事员。
他不服气,找到老朱说,你怎么能这样?老朱淡淡地反问一句,咱俩约定过,牢骚话不得外传吗。没有吧?
可是一直以来,我没私下泄露过咱俩的交谈,你也没有泄露过,就算泄露也是在公开场合下,说一说怪话。还不说怪话的出处。
这个教训,对廖大宝的刺激太大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和老朱都是板凳队员,不存在竞争问题——不成想老朱明明是在野党,却向执政党说小话,坑害另一个在野党。
所以这两年,他就变得谨言慎行,等闲不肯多说一句话。面对别人有意无意的凌辱,他也默默地承受着……这个政府已经烂透了,没有救了。
这个新区长,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廖大宝羡慕嫉妒恨之后,就开始抱怨,因为这影响到他的副业了。最近他开着面包车在跑黑车——明年开春他要结婚,彩礼钱还差一点。
区政府的公务员跑黑车,听起来有点滑稽,但事实上一点都不滑稽,领导干部们能三公消费。一般没根脚的小科员还真的不行,更别说他这种被打入另册的主儿了。
对廖大宝来说。要说外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给钱的基本没有,无非就是拎点蛋糕、月饼、麦乳精和罐头之类的,实在点的,就送点土鸡或者腊肉什么的。
像上个月某个晚上,廖科员跑车回来,发现大晚上的没烟了,随便拆了一条红塔山,说我奢侈一下吧,抽了一口之后直接呛了——尼玛,又是假烟。
这就是廖大宝的悲惨生活,挣着死工资,外快基本都是一些货物,不但可能是劣质的,也不合适变现——逢年过节他还要回关南老家,七大姑八大姨啥的,还等他的礼物呢。
不过要说这便利之处,也不是一点没有,起码**、征稽查黑车,查到他也只能放了——这还得是他本人驾车,旁人代驾都不好用,廖科员时常感慨,我寒窗苦读十六载,终于鱼跃龙门,最后得到的,却仅仅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跑黑车。
最近得好好护理一下车了,他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这五千块钱买的二手车,就是不经开,才开了多久,这就开始烧机油了……可恨的是,有这个身份,黑车就是底线了——总不能跑摩的去,否则被别人看到,还不得笑死?
他正想着呢,冷不丁听到门一响,一个声音响起,“廖大宝,这大早上你发什么呆,小赵乡的供销社,你联系了没有?”
廖科员看一眼对方,呆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回答两个字,“没有。”
问话的正是法制办的主任秦叔宝——跟某个历史名人重合了,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秦主任正是那位抢了他副主任科员位置的大专生,不但学历比他低,还比他年轻一岁。
“那就是你自作自受了,”秦主任冷笑一声,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对方不忿自己抢了这个位子,不过对此,他没有任何的歉疚——姓廖的你要啥没啥,凭啥跟我争呢?
所以对廖大宝的处境,他淡然视之,甚至都没有跟这个人作对的心情,最多也就是顺便给两双小鞋,你不值得我重视,乖乖地开你的黑车去吧,一晚上挣个三五十,是你劳动所得。
不过眼见对方又耽误自己一桩事,他就有点不满了,“李主任再问起缺岗来,我就只能把你报上去了,再查黑车什么的,你小心双开啊。”
“我正忙婚事呢,真没时间去,”廖大宝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现在不说怪话了,但是也油滑了很多,尽量不让别人抓住自己的把柄,所谓的官场油条,讲的是消极抵抗,正面抗争那是找死。
事实上。他心里抵触这个任务,秦主任早就暗示过,小赵乡供销社的王媛媛不错,但是字写得不好,李主任有心教一教她。
李红星是想交一交她吧?廖大宝太知道李主任是个什么货色了,这人除了脑瓜灵一点,会巴结上级,剩下的就是贪财了。
没错,李红星是贪财,但是更排在前面。廖科员曾经分析过,此人正是因为相貌拿不出手,所以才越要征服各种美女——这是潜意识里的自卑导致的。
王媛媛是美女,还多少有点才,为了替弟弟赚大学学费,高中毕业后,来供销社做了临时工,廖大宝去小赵普及法律知识的时候。见过她,有感于她的姐弟情深,也有点惊艳她的美貌,教授了她弟弟一些学习方法,让他顺利考上了大学。
所以两人有了点瓜葛。而七月份的时候,李红星在小赵乡看到了小王,当时就表示我可以跟你谈一谈人生和理想啥的——女同志容易受到诱惑,要坚定信念。
小王还年轻,肯定有自己的梦想,而李主任的样貌,也委实有点拿不出手,所以就谈不拢了。不成想秦叔宝知道之后,就示意廖大宝:你和王媛媛关系好,开导一下她,李主任是咱区里领导,领导的心情好了,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去尼玛的吧,廖科员根本不吃这一套。他都无欲无求了,还怕个什么?要是换个人来,他没准能考虑拉个皮条,毕竟官场里讲个利益第一,但是姓秦的说话。他直接就无视了。
咱们旧怨未平呢!他听到这话,就只当耳边风了。反正主任也是凑趣的意思的,我不关心,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了——我是堂堂正正分配来的大学生,想处理我,你得有个说法。
秦叔宝也知道这个因果,所以一直没有催他,尤其是张区长调离,李红星可能一蹶不振,也就更没有心思张罗此事了。
但是今天区政府里的一幕,被秦主任看到了,眼见李主任在新区长面前活蹦乱跳,没有半点被冷遇的样子,他就想起了旧事,过来嘱咐一下。
李红星继续得宠的话,其实不算多糟糕,区里大概还是原有的格局——他对李主任的做事手段,还是很佩服的。
所以秦主任过来吩咐一句,也是维系现状的想法,当然,更过分的想法也有,万一陈区长也看上那个女孩儿的话,我也有取代李红星的机会嘛。
可是廖大宝也看到了李红星对陈太忠的恭敬,心说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王媛媛何去何从是她的选择,我不会拉她下水——缺岗什么的,你吓唬谁啊?
“你真的让我失望,小廖,”秦叔宝轻叹一口气,他很想暴跳如雷,但是在县政府内,大家都不好胡乱喧哗,所以他淡淡地表示,“既然你的婚事,重要性超出了政府事务,那么,你筹备婚礼去吧……以后也不要回来了。”
“秦主任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廖大宝好歹也是在县政府模爬滚打这么多年,对言辞语法抠得很厉害,而且,他本是分配过来的铁饭碗,基本上属于有恃无恐。
更别说他还说过几年怪话,闻言禁不住冷冷一笑,“不让我回来,是什么样的程序,又是谁的意思?你说得我服了,我就认了,要是我不服,咱们省里面见,我倒是不信,天底下没个说理的地方去了……”
3267章廖大宝的悲喜(下)
“那个啥……小廖,谁不跟你说理了?”就在此时,门口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跟他说理了,”秦叔宝头也不回就是冷哼一声,尼玛,我帮李主任办事,我错了吗?张区长虽然走了,但是李主任抱上陈区长的大腿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虽然声音听起来,比较耳熟。
呃……声音耳熟?下一刻,秦主任扭头回望,登时就傻眼了,接着就是没命地陪笑脸,“李主任……您好。”
李红星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微笑着看着低眉顺眼的廖大宝,“小廖啊,你是咱区里少见的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我跟新来的区长推荐你了。”
我是九四年毕业的啊,怎么算也是九十年代吧?廖大宝对于李主任的客气,真的有点不懂了。推荐——这是又打算怎么玩我呢?“主任,我是九零年考上大学的,不是八十年代。”
“九零年,那就是八十年代,就像千禧年,属于二十世纪一样,它不是二十一世纪,”李红星笑眯眯地一摆手,“小廖,我帮你争取了这次的机会。你一定要珍惜。”
“哦,那谢谢李主任,”廖大宝微笑着回答,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怎么在意,实则不然——他已经学会了隐藏情绪。
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要说刚才推荐二字。让他微微地狐疑了一下,“珍惜机会”这四个字,却是让他眼前一亮,鼻头登时就有点发酸了。
这一刻,他只能用这种无所谓的样子。掩饰心中的狂澜。
“好了,跟我走吧,”李主任看一眼旁边的秦叔宝,惊鸿一瞥的严厉,代表着严重警告。
秦主任用不着警告,他已经吓傻了,此刻他脑中转着的念头是:完蛋,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李红星。这家伙居然背着我偷偷推荐廖大宝,难道是因为我前期观望了一下,没有积极地……那啥王媛媛?
这也不可能吧?办事的可就是廖大宝,秦叔宝觉得自己有点不懂了,他跟姓廖的基本上是死敌,已经不存在多少缓和的可能了,所以揣摩清楚上意。对他来说最关键。
就在他目瞪口呆中,廖大宝站起身,跟着李红星走了,这一刻,廖科员很有扭头看一眼秦某人的冲动——此刻那厮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因为……时机没有成熟,而真正等时机成熟的时候,这厮——还值得我去计较吗?
看着李主任领着廖大宝出门而去,秦叔宝坐在那里愣了好一阵,才撇一撇嘴,低头模出一根香烟,只是点烟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点着。
叼着烟,他模起手机就走了出去,走进一处树木掩映的地方,拨一个号码,“大哥,你现在说话方便不……”
二十分钟之后,他平静地出来了,接下来他眼睛一亮,迈着小碎步追过去,“李主任,下一步的工作该怎么做,陈区长有指示吗?”
李红星看他一眼,有心发火吧,考虑到对方的大哥是市政协主席的秘书,只能哼一声,“那是区长自己点的,最近你收敛点。”
别说秦叔宝了,李主任心里都是胆战心惊的,首先,他在年轻的区长眼里,位置还不稳,其次就是……把廖大宝从办公室下放到法制办,是他亲手操作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说出“对社会不满”这五个字,这个评价用在干部身上,基本是盖棺定论的不能用了,不成想人家新区长根本不在乎。
唉,早知道是这样,这五个字我就不该说,李红星很纠结地叹口气——廖大宝如果能站稳脚跟,早晚会知道我说过这话的,而在新区长面前添加私货,更是鬼迷心窍的冲动。
“这家伙运气倒好,”秦叔宝听说,这是陈区长亲自点将,心里有点明白了,禁不住羡慕地叹口气,然而下一刻,他又狐疑地看一眼李主任。
“嗯?”李红星眉头一皱,学着年轻区长的做派,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没说小话?劳资的愁苦,才真叫了个梧桐更兼细雨。
下一刻,他轻描淡写地发话,“反正你注意点态度,能不能行还两说呢……”
现在的廖大宝,还真的是两说,他正在陈区长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自打李主任走后,新区长一个字儿没跟他说,拿着报纸已经学习了一刻钟。
面对这个局面,廖科员不怒反喜,他久在政府办公室,又曾经做过牢骚篓子,对官场里各种现象也嚼谷过不少,所以他分外明白这一重含义,领导当着你的面学习,那是考虑用人可能失误,换句话说就是——领导考察你呢。
陈区长放下手里的报纸。端起茶杯抿一口,抬手又去拿另一张报纸,这时候,廖大宝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略少了一点茶水的茶杯加满——他已经第三次这样加水了。
“不用加了,”陈区长终于发话了。他抬起头来看一眼对方,将手里的报纸一丢,“对这里的道路熟悉吗?”
“报告区长,十六个乡镇我都跑过,熟得很,”廖大宝站直身子,大声回答。
“不用这么夸张,”陈太忠见状,随意地摆一下手,十六个乡镇都跑过?这倒是意外之喜了。“会开车吗?”
“三年驾龄,”廖大宝很简洁地回答——这时候宁可少说话,绝不能多说。
“驾龄……你有车?”陈太忠有点略略地奇怪,按说驾龄是获得驾照的时间,不过通常来说,大家都说考本几年了,驾龄是指实际的开车时间。
“半年前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廖科员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了。马上解释——事实上这不是错误,但领导要这么认为,那他必须解释,我买车没有三年,但总有半年了。
嘿。这倒是方便了,找个人了解情况,连车都自带了,陈区长心里松快不少,“是区政府的牌照吗?”
“不是,买车只花了五千块,”廖大宝马上报出车价,表示自己不是奢靡之辈。同时要指出,且不说我能不能上了区政府的牌照,这样的破车——值得去折腾吗?
五千块……那叫车吗?新区长的嘴角,不引人注目地一下,就算是差不多点的摩托车,也不该是这个价啊。
不过,有辆不引人注目的车。还是不错的,陈区长点点头,“你把手里的事情处理一下,这几天开着车跟我走。”
“我手里没有事情,家也是在关南。现在就可以走,不会耽误领导的时间。”廖大宝这态度,非常地端正。
这种态度,也叫牢骚篓子?陈太忠真的是惊讶了,不过再想一想,抱怨的主儿多半是自觉不得志的,一旦有了机会,自然更会知道珍惜——只要没有一门心思走到黑,狂妄到自居矫矫不群者,就都还有挽救的机会。
于是他吩咐,“那你收拾一下盥洗用具,再多备两件衣服,准备好了,就过来找我。”
要说这廖大宝的速度,还真是惊人,十分钟后,他就来敲门,连车都停到了小院门口,“区长,我需要帮您拿点什么?”
“不需要,”陈太忠就拎了一个手包出来,他先看一下面包车,嘴角登时就是一扯,你这何止没上政府牌照?根本就是没牌车,就是前脸压了一张纸制的临牌。
不过这在地方上,估计也正常吧,他看一下时间,才十点出头,就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吩咐,“先去闪金镇。”
这闪金镇距离城关镇十多公里,也算是繁华地段,方向却是冲着山区的,廖大宝也不多问,发动了车就走。
你这一言不发也不好啊,陈太忠发现,这厮已经把自己摆到了秘书的位置上,他有点不能忍受,于是年轻的区长和蔼地发问了,“你这准备工作倒是快。”
“我经常下去办事,办公室就有洗漱用具,”廖大宝微微一笑,至于说衣物,他车上就放着呢,想一想刚才秦叔宝要跟自己说话,自己却是拿了东西就走,这心里就是说不出的畅快——而眼下,区长居然跟自己拉起了家常,这就是第二喜了。
不过他还是紧守着本分,不敢多说话,只待领导再问才肯开口,然而奇怪的是,领导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居然就没有了第二句。
这又是哪里不对了呢?廖大宝隐约觉得,区长或者是有意让自己主动说话——毕竟这是政府一把手,不能每次都主动都挑起话头,倒是他这个跟班,应该主动一点。
可想是这么想的,他却不敢冒这个险,自古以来,揣摩上意都不是容易的事儿,一旦给区长留下个不稳重的印象,想再挽回就不容易了。
他正纠结呢,前面的公路上斜刺着冲出一人来,“小廖,送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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