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继抬头一看,走入亭中的正是自己先生,春眠山人叶梦鲸。
“春眠先生!”方大铉率先起身,在座诸人也纷纷起立。
“先生,你怎么来了!”阿继退到一旁问道。
叶梦鲸依然那副睡眼蒙松的样子,“尔等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这龙眠雪梅,也不是只有你们赏得。”
左光斗见是自己蒙师,已经快步出席,笑道:“先生上座,上座!”
方大铉也让出上座,叶梦鲸哈哈一笑,“这里亭小,怕是坐不下许多人,鲁岳兄,你还在外面不舍得进来?”
此话一出,方孔炤连忙站起来,往外看着。只见一位锦袍玉带中年男子微笑着走入亭间。
方孔炤惊道:“父亲!”连忙垂一旁。
叶梦鲸道:“阿继,过来拜见一下你同窗家严,方公大镇方鲁岳世伯。”原来是他?方家三杰中的老大,方大镇,系桐城大儒方学渐长子,加上族弟方大美,弟弟方大铉为一门三进士,早前听方孔炤说,方大镇以御史病休,一直在家,今日不知道为何与叶梦鲸一同游山。而且从没听说过叶梦鲸和方大镇还是好友。
阿继连忙到方大镇面前大拜到地,“方老大人大名如雷贯耳,小子有礼。”
方大镇呵呵笑着,对方大铉道:“好一个‘只为多情,不作怜花句’,弟也要为叶老兄贺了。”语气中颇为赞赏。
方大铉将方大镇和叶梦鲸请到上,亭子里已经坐不下了,方孔炤老老实实地起来让出座位到父亲身后伺候着。
大家重新落座,小厮们上来给众人奉上香茶。叶梦鲸喝了口茶笑道:“君山毛尖,方家就是有好东西。”
方大镇哈哈一笑,“四弟,等今年新茶下来,取一斤给春眠兄送上。”方大铉连忙答应着。
叶梦鲸的风格全县皆知,众人不但不以为嚣张,还引以为魏晋风骨,这就是有料之人。想这江左江右,多少人在读他的时文程墨?奉他为时文圣手,纵然终身不入考场的白丁又如何?阿继感叹,能为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散居民间也无憾矣。
叶梦鲸也不客气,大大咧咧谢了,又对方大铉道:“不是说好了考三题吗?还有一题吧。继续考他,一定要考倒了,莫让此子过于得意。”他嘴里这么说,作为老师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方大铉笑笑说:“岂敢岂敢,还是请叶先生出题。”
叶梦鲸哼了一声,“我天天考他,没有意思。要不,请方老兄考他吧,一定要难点。”
方大镇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出个难题。今日赏梅佳作虽多,却没有雪啊,有梅就应有雪。阿继就用雪为题,再填一词,词牌不限了。叶兄以为如何?”
叶梦鲸摇摇头,“方老兄还是看顾小友啊,怎么样,阿继要多久能填好啊?!”
方大镇的题目已经简单了许多,虽然以雪为题,但不限词牌。想众人赴这种文会,谁的袋子里不装着几关于雪梅的诗词?但既然是方大镇出的题,谁又能说个不字?
阿继恭恭敬敬回道:“且容弟子想想。”表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得太过轻率。
几位大人物在那里寒暄,倒是将素来自负的阮大铖晾在一边。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
众人见阿继开始思索,也不再说话,品着香茶,只等他吟诵。阿继又走出两步,一阵风来,吹起枝头细雪飞洒入亭,阿继轻轻吟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亭外煮茶,青烟袅袅透过帐幔,浓浓香味在小亭之中荡漾开去,所有人细细咀嚼着这曲采桑子,犹如香茶入口,沁人心脾。
方大镇满面兴奋吟诵着:“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此句一出,恐怕今日踏雪寻梅之宴可以结束了。”
方大铉轻轻说道:“岂止今日之宴可以结束,恐怕整个桐城,乃至安庆,甚至江右,不出一月皆会传唱此曲。”
左光先大咧咧叹道:“永观风流莫过如此。”话虽然有些大,但在座众人哪个敢说个不字?阿继的词句实在高妙,即使高傲如阮大铖此时也没有话说。
阮大铖的脸色只能用萎靡来形容,他一向自诩以诗词闻名江右,正想狭江右盛名扬帆金陵,扫一扫江左名士们的颜面。但此时此刻,阮大铖有些恍惚,眼前这名挺拔英俊的少年已将他那份自信完全击碎。难道以诗才盛名的龙眠第一才子之名,就要让位于眼前这位白丁?
叶梦鲸喝了一声:“拿酒来。”一名小厮连忙送上美酒。
叶梦鲸一饮而尽,对阿继道:“黄口小儿,在座诸君皆一时才俊,这样捧你,恐怕日后跌下来会更疼。明日回塾学,大学中庸先给我各抄百遍。”一句说出,众人轰然大笑。
左光斗亲自出席,将荷包送到阿继手上,方大铉也走过来,将玉佩塞到阿继手里。阿继连忙推托:“这么贵重的物件,小子不敢受。”
叶梦鲸哈哈大笑,“诗赌之局是多么风雅的事,你这小子扭捏作态,莫要坏了如此气韵。”
阿继唯有收下了礼物。轮到阮大铖,此时他依然沉浸在落寞之中,只是刚才有话在前,浑浑噩噩地将手中折扇送给阿继,阿继接过之后自是行礼答谢。两人眼光一碰,阿继只感到对方目光中一阵冷意传来。
方大铉小声对左光斗道:“有意思,阮老弟自诩才高,今日输个干净,看来日后桐城诗才要看阿继的了。”
左光斗摇摇头,“阮老弟气盛,必不服气,日后有机会必然要回敬过去,如果两人形成这种竞争之局,对乡梓文风未必不是一个促进。”
方大镇笑道:“有好曲岂能无乐,只是今日简陋,不及筹措,这样吧,正月十五元宵节,请诸位到舍下潜园,届时众才俊要将真本事都拿出来,凑个百曲筵席如何?”
众人轰然应诺,一场筵席重新开始,但既然方大镇话,众人也不再继续吟诗作对,只是吃菜喝酒,偶尔行一两个酒令而已,阿继则收起锋芒,在座陪客,一直饮到日落西山,众人才散去。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