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春梦乱,玉枕新凉,雪融消苦禅。一炷炉香烧渐短,空房无语芳心软。
小胆惺忪谁是伴,瘦到支离,病比年年惯。眼底朱栏千里远,斜风细雨燕飞还。
从刚才的放浪形骸,风流成性,到这两曲调一变,风格回还,已经变得款款深情,悲凉思绪。堂中众人也被带着收起刚才的轻薄,神情凝重了许多。
白璧环受了这曲蝶恋花,脸上红晕更盛,挣扎着还想喝酒,被阿继轻轻按住,“姑娘别喝了,多保重。”
左光先挺身而出,“我兄弟的词,佳人的酒,今日一个不能少。”
白璧环连忙对左光先道谢,“谢公子援手。”刚才潮润的眼睛顿时潸然泪下。
……
小维则再度上小楼,边走边嚷嚷,“谁翻乐府凄凉曲啊!这轻薄子竟然做出如此佳句,他可是柳永转世,姜夔重生?受不了了,姐姐快看。”
少女一坐在椅子上,拿起茶水喝了起来。一把稿纸塞到姐姐手里,方维仪在窗前踱步,稿纸上的词句映入眼帘,目光骤然一亮,“醒也无聊,醉也无聊?”不及二八已为人妇,新婚两年却要守寡,所有这些悲欢离合瞬间涌上心头。
方维则喝完茶,脸色顿作冰寒,“场中狐狸精们,被他这阙词弄得纷纷垂泪,真是岂有此理,再也不想看这厮的酸词了。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也流泪了。”
……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阿继已经连颂九词句,满堂文人就算刚才对他还有些嫉妒,还有些轻视,还有些不满,此时此刻也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他是叶梦鲸的弟子?怪不得,怪不得,春眠先生名师高徒。”
“可不是吗?听说他高祖就是嘉靖间进士徐公元松,后来家道中落了而已,也是名门之后。”
“哎呀,两个月前他还告倒了县中一霸黄牢子,记起来了吗?”
人们熙熙攘攘,和阮大铖一样面如死灰的还有郁小菡,在阿继眼中她仿佛不存在一般,素来自视甚高的郁小菡如何能受得了这种轻视,难道难道就因为她陪着阮大铖吗?
终于,徐阿继终于朝着她走来了,郁小菡内心挣扎,该如何是好,他这般轻视,难道还要笑脸相迎?如果脸色不好,是不是那些俗粉又要笑她小肚鸡肠,心胸狭隘。郁小菡如坐针毡,芊芊玉手揪着衣角越捏越紧。
阿继在左光先的搀扶下,终于走到了郁小菡身边。在座众人再度安静下来,还差一,今日百曲宴就大功告成了。
方大铉对哥哥道:“今日百曲宴,想不到竟然有阿继这十词收尾。”
马孟祯道:“可喜可贺,今日方兄之百曲宴,风雅定然盛名江下,估计不用几日,阿继的词便要传唱大江南北了。”
方大镇呵呵笑着,“此时此刻,敝人真的很期待,徐阿继会做出怎样的压轴之作。”全场三十多位桐城才俊,九位花魁,还有远处小楼之上,谁人不是等着,这第一百压轴之作。
郁小菡脸色一瞬三变,她已经感觉到身后酒气扑鼻,一个粗重的男人的鼻息在身后响起,“小菡姑娘,在下是否来晚了?”一句话意味深长。
郁小菡心头一震,刚才他与别人说话不是姑娘就是佳人,现在对自己却是叫了名字。郁小菡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含羞低头。
阿继嘿嘿一笑,“看来在下还是来晚了。不过也没关系,小菡姑娘愿意为在下吃十杯酒吗?”
郁小菡面红如赤,画眉深蹙,心中虽已为阿继诗句倾倒,但这小子摆明了当着众人有意羞辱?郁小菡恼羞成怒,冷冷道:“那要看公子词句值不值得。”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轰然,阿继怠慢在先,小菡负气在后,好一对针尖麦芒,正是才子佳人,有趣有趣。只苦了一旁做绿叶的阮大铖。
阿继哈哈大笑,推开左光先,昂然而立,“那好,就看这几句值不值得。”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低吟浅唱,七个字如春风轻轻撩开郁小菡的心帘,她只觉呼吸加。
这一句全场皆默,鸦雀无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阕赋完,全场寂静得飞针落地可闻,只剩几只燕子飞落堂檐,叽叽喳喳;
最后一丝夕阳坠入林间,厅堂中忽地一暗;
风儿卷起数点落红,飘过窗棱,无声洒落。
时光在这一瞬悄然停止。
郁小菡目光迷离,胸中急促,朱唇轻颤,他一直不理我,怠慢我,直到最后一词才给我,其实都是用心良苦;因为他最在意我,全场最后的压轴,最美的诗篇,献给了我。
阮大铖闭目不语,双拳紧紧地握着,“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股嫉妒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为什么这样的句子不是出自自己之口?
方大镇捻须微笑,这小子毕竟没让人失望,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已是千古风流。
左光斗黯然摇头,他担心阿继捧得高了会摔得疼,他爱护师弟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此乃神品,非人间句。
堂边小窗前,方维则扶着墙壁大声喘气,嘴里自言自语,“要死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要死了。”
时间停顿,阿继悄然回到座位上,众人才反应过来,没有高声的叫好,没有轰然大哗。方大铉站起身,举杯,“为阿继贺。”说着一饮而尽。
在座文人无论佩服嫉妒轻视者,此时都将意气收起,他们只沉浸在文学纯真的感受之中,一同起立,默默敬酒。
阿继连忙起立,回敬一杯,此时他目光炯炯,挺拔如松,神情淡然,不见醉态。
直到这时,郁小菡才盈盈而立,只三个字:“谢公子。”然后一杯一杯饮下十尊美酒,醉了,十杯入口,美人醉倒。
……
小楼之上,一点烛荧忽明忽暗,小维则趴在桌上怔,口中呢喃:“他和那狐狸精是初见,和我不也是初见吗?坏人,他便是个大坏人。”
湖蓝美少妇托着香腮,凝望窗外,怔怔呆。
方维仪,手里稿纸默默置于烛荧之上点着,火光忽明忽暗,直到燃成灰烬。一滴清泪流过脸颊,一切身世情愫涌上心头。a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