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来,阿继开始猜测第二日,老叶会出哪些字,哪些拼贴的句子,有几次竟然被他猜中了。在这场古怪的考试中,阿继始终没有被老叶考倒,久而久之,阿继权当练字,一个月中,顺便月兑贴写起了欧体字。
一个月下来,阿继等于又将四书零零星星地复习了一遍。他偶尔思忖,既然已经学完四书,为何先生不开始教他制艺呢?现在离考学还不到一年时间,虽然阿继有些心急,但他肯定老叶必有深意,反正照着做就是了。
终于有一天,当阿继换上了夏天的薄衫,池塘里的青蛙开始鸣叫的时候,书房的桌面上终于没有再摆上稿纸。阿继怔了一下,抬头看看叶梦鲸。
老叶白了他一眼,“怎么,看着今日不考你,身子不舒服?”
阿继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先生怎么教,学生就怎么学。”
老叶哼了一声,“你算是老实的,纵然诗才已经名满江南,倒也没敢把撅到天上去。”
阿继心中轻轻一跳,听说自己已经名满江南了,脸上不免有些红润。老叶哈哈一笑,“嗯,心里特别高兴是吧?可以告诉你,你那十几酸词现在已经传唱大江南北,几乎所有宴会花酒,谁不唱上一两句你徐大家的词,都不好意思跟人说。安庆、金陵的花楼之中甚至传你是徐文长投胎,徐文长才死了几年,怎么是他投的胎?胡说八道嘛。”
阿继看着老叶在那胡喷,也不好答话,只好听着。突然老叶一声断喝,“你怎么不问问为师为何考你这些题目?”
阿继吓得啊了一声,机械化地说着,“不是,不是,先生怎么教,学生就怎么学。”
老叶气得直翻白眼,“你个徐阿继,跟老师玩这种把戏是吧。你给我有点气势行不行?否则出去了如何横扫士林?”
阿继嘿嘿一笑,“在先生面前,学生不敢;在那些欺世盗名之徒面前,学生绝不留情。”
老叶哈哈一笑,“这就对了,这才有点像我的学生。好了,不扯淡了,跟你讲讲这一个月来考你的用意吧。”
困扰了他一个月的考试,终于要解开谜底了,阿继连忙坐好,专心致志地听着。
叶梦鲸道:“八股文,太祖规定下来只考四书五经,也就是所有题目都必须在这几本书里出,但是这几本书不过几万言,从我朝立国至今二百年,各种各样的科考下来,四书五经中的章句早已被人出透出烂了,可以说,随便一句话都可以找到程文时墨。于是考生们为了投机取巧,便揣摩考官性情,拟题作文,或者背诵程文,然后到考场上撞大运。你还别说,如果遇到考官不学无术的,蒙中的可能性也不小。
于是为了杜绝这种拟题和剿袭,最早于正统年间科考中开始出现了小题。所谓小题就是非全章全句的题目,或截、或接,将原来章句打乱。
小题大概有这么几种,截上题,如论语学而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截去前句,只考下句‘则为学文’。
截下题,就是刚才那句,截去下句,只考‘行有余力’。
截上下题,就是截去‘行有’和‘则以学文’,只考‘余力’。
另外还有上全下偏题,截去‘余力’,只考‘行有余力则以’,上偏下全题亦是如此。
还有截搭题,就是将两段风马牛不相及的章句接在一起,再以‘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为例,加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分别去掉各自一般,拼接起来,考‘行有余力鲜矣仁’。
截搭题比较复杂,日后再详细说说,今日你听听就是。”说到这,老叶拿起个茶杯喝了口水。
阿继意识到,先生已经开始给他讲八股文制艺了,终于到了这一关了,阿继心中砰砰直跳,更加专心听讲。
叶梦鲸又道:“还有一种枯窘题,就如你做的一些字,或者两个字,‘器’、‘道’、‘弟子’、‘冯河’等等。这些题目纹路最窄,通常很难下手,非要准确知道字的确切位置,方可入手。”说着老叶眼皮一翻,故意看了阿继一眼。
阿继眼前一亮,明白了,全明白了,过去一个月里,叶梦鲸出的所有题目不就是他所说的小题吗?有的去了下句补上句,有的留着中间补两头,还有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三个字凑在一起,让默写出各自内容;而每次只给一两个字的那种就是“枯窘题”啊。
叶梦鲸看到阿继眼中放光,神情激动,便点点头,“以你的聪明估计已经猜到了。且听我仔细讲,小题问世后,因为出题范围扩大到了无限可能,因而迅流行于大江南北,到了万历年间,已经十分鼎盛,对于限制投机取巧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
小题考了上百年,因为有割裂圣人言说之嫌,从嘉靖年开始,已经不会在乡试以上的考试中出现,但在县府道三级科考中,小题却经常出现。没错,为师过去一个月,就是以小题的题目考你的记忆。
要知道考场之上,人最容易紧张,一旦碰到这些含糊不清,掐头去尾,甚至单字双字的小题,考生紧张起来忘了出处,这题如何能答的好?为师这么做,就是让你熟悉这些小题的题目,以至于日后你一旦遭遇不会着慌。”
阿继心中赞叹,叶先生真名师也,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开始学习制艺有一个月了。之前偶尔产生过的疑惑已经迎刃而解了。阿继连忙起身回礼,“先生教导,真是别具一格,阿继受教良多。”
叶梦鲸摆摆手,笑道:“坐下吧,过去一个月,为师试验之下,现你这关已经过了。日后无论哪种小题,都难不倒你了。你这小子,就是有个好脑子,想当初,为师是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才对这些冷不丁出现的小题题面应付自如,就那样,还被先生夸了一声神童。你比师父要强啊。”
阿继连忙道:“脑子好也得有名师,没有先生教得好,只把书本死记硬背也不行。”
叶梦鲸哈哈大笑,“就数你会拍马屁。从今日起便教你制艺吧,你又提前了两个月啊。”
阿继叹了口气,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八股文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对自己敞开了。
第二日下午,阿继怀着激动的心情奔往书房,准备踏入八股文的大门。却见左光先和方孔炤也起身跟着他一起来了。
阿继看看他们,左光先眼睛翻翻白眼,“看什么看?就许你入室,不许我们登堂吗?”阿继随即明白了,他们两人也是要参加明年的岁考的,连忙说道:“岂敢啊,只是您老人家不是周公的学生吗?”方孔炤哈哈大笑。
左光先眼珠一转,“不能让你一个人出风头,我们也来凑凑趣,不然明年岁考你多孤单啊。你小子写诗的本事我佩服,只是写文章嘛,却也未必哦。”
三人说说笑笑来到书房,老叶已经正襟危坐,三人坐在他对面。老叶看着他们三人说道:“今日叫你们进内间,想必你们也知道为何。明年二月便是岁考了,塾学中就你三人是要去应考的,从今日起,便随我学习一下如何制艺吧。”
三人交换一下眼神,充满了蠢蠢欲动。老叶微微一笑,铺开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下个“船”字。老叶将字帖放到他们面前,“这是什么字?”
三人对望一眼,左光先嘿嘿一笑,“先生,你跟弟子说笑呢?”
老叶哼了一声,方孔炤连忙道:“船,是船字。”
老叶道:“你们用最简短的语言解释解释船字。”
方孔炤道:“船者渡也。”
左光先想想,“船是木头做的。”
阿继想想道:“载人水中。”
叶梦鲸点点头,“对,这些都是你们对船的理解,虽然有些粗鄙,但这就是破题。破题实际就是用一两句话,将一字,一词,一句,一章之意言简意赅地概括出来。”
左光先问道:“那先生,如果让你破船字又该如何?”
叶梦鲸一边放下纸,一边说道:“取木之阳,渡水之阴。”只八个字便将三人所说的意思融合在一起,言简意赅,三兄弟频频点头。
叶梦鲸道:“这只是给你们取个例子,说明什么是破题。”
老叶就此让三人走进了八股文的殿堂。从此一个月,由破题开始、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叶梦鲸把八股文抽丝剥茧地掰开了揉碎了给三人讲解。老叶教得好,三人学得快。
阿继如海绵一般浸润到八股文的海洋里,贪婪地吸收着养分,不出一个月,三人已经掌握了这种在大明朝可以打开官场大门的文体。
老叶平日严禁三人涉猎时文程墨,而是让他们从破题开始,四书之中各种各样的字句,三个同学互相考较,沉浸在古文中一年多时间,阿继也逐渐进入了古汉语的情景,虽不敢说出口成章,也能应付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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