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隆隆作响,阳光从右侧车窗透进来,朝阳似火。
顾逸铭站在两列车厢的连接处,看着徐徐被列车抛在身后的农田,指尖香烟袅袅升腾。夕阳从整幅玻璃照进来,照在他的西装革履上,为他染上一身亮红的色调。
一个身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中年男子从软卧车厢内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包中华,拳头缝隙里还能看到钢壳打火机的一角,显然也是准备到过道来抽烟。他看到顾逸铭的身影便是一愣,犹豫了一下,探头向联接器相隔的另外一边吸烟处望了一下,然后便快步走了过去,加入了对面普通车厢抽烟的人群。
火车旅行枯燥乏味,乘客来自天南地北,相互间又没有多少利益纠葛,下车后各奔东西,很容易打破身份隔阂,坦诚交流。对面沉默了吸了一阵烟,几杆老烟枪开始低声交谈。
“同志,您这是去北京?”
“是啊,您呢?”
“呵呵,我也是去北京出差。您是去办事?”
“哦,我在北京工作,刚到广州出了一趟差,这就回单位了。”
几个人笑着说了一圈,一个人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对面那个穿西服的人你们看见了没有?看他的样子年轻轻斯斯文文的,不过好像不是国内的。”
“那人我知道,刚上车列车员就私下里给我提了醒,那是个华侨,听说是陪同一个美国公司的老板到国内来洽谈生意,给他老板当翻译的,让我尽量不要和他接触。”听声音,是那个从软卧车厢出来的中年干部。
顾逸铭苦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剩下的烟蒂放进钢制烟盒,关上盖子,留恋地看了一下窗外美丽的景致,转身向软卧车厢走去。
想不到他现在的身份,竟然带给他这么大的困扰,居然被同胞们当作洪水猛兽般防范。
1979年,这就是1979年的中国!
一个刚刚打开国门,战战兢兢尝试着和世界交流,但国内还普遍对外部世界报有戒心,还残留着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烙印,把所有外面来的人都当作不坏好心的间谍特务,警惕地自觉和他保持距离的年代!
在事实面前,他的一腔激情也逐渐降温,他开始正视这个时代,重新审视他可能将会遇到的困难。
这,毕竟不是后世那个开放包容的中国。
他原来的时代不是这里,然而既然他莫名奇妙地来到这个时代,还想在国内有所作为,他就必须接受新身份给自己所带来的一切不便,并尽力克服它。
推开软卧包厢门,一个躺在右边下铺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外国人勉强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老板,这车什么时候能到北京?该死的,我从来不知道坐火车长途旅行是如此痛苦,呕!”他干呕了一声,手忙脚乱掏出手绢,接住翻涌上来的酸水。
顾逸铭飞快地回头看了一下,确认过道里没有其他人,快手关上房门,压低声音严厉道:“霍克,记住,在国内你才是老板!你是美国西部计算机公司的总经理,而我,只是你的助手兼翻译。”看霍克连连点头,他才轻描淡写说道,“你再忍忍,快了,还有五站,再坚持十几个小时,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北京。”
“欧,我的上帝!”霍克一翻白眼,差点没晕过去。
顾逸铭没有理他,走到左侧,翻看放在上铺的皮箱,整理着里面的东西。估计是为了把他们和普通国人隔离开来,可以睡四个人的软卧包厢只安排了他们两人,这倒也方便了他们私下交流,他们只是普通商人,此行目的也与国家大事无关,想来国家机关也不会把视线放在他们身上,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再说,就算戳破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不会让天塌下来,最多就是他无法依靠美国公司的身份获得特别优待而已。
这本来就是一次试探。
一次能否以外资身份空手套白狼的尝试。
上铺放着三个皮箱,两个是小巧的随身手提箱,还有一个是巨大的拖带式行李箱,虽然最大最重,里面装的东西却最不值钱。
顾逸铭从自己的手提箱内取出一本黑皮记事本,关上皮箱,坐回自己的床铺,倚靠在被盖上,翻开记事本默默地翻阅。
“据大使馆说,78年11月中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国家由阶级斗争为纲,转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大力解放思想。
今年一月一日,中美建交,大使馆通报,欢迎所有的美国资本来华投资建厂。
而早在78年底,可口可乐已经与粮油进出口总公司签订了协议,在北京合资建厂,以补偿贸易形式,由可口可乐提供设备、生产原料,由粮油出口总公司负责代售。
受此消息激励,迄至今年3月初,到大使馆询问投资的华人华侨共有一百六十二人,美资公司也有十五家,不过最终成行的只有二十八个公司及个人,而且绝大部分以商业销售为主要目的,将中国当作下一个待开的倾销市场,真正具有技术含量的企业,一家也没有!”
顾逸铭看着这些早已烂熟于胸的记录,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这就是此行成功的依仗。
他前世并非出生于改革开放年代,对于这段改变中国未来的历史性转折,虽然在课本中是学习的重点,但纸上得来终究浅,只有置身于大时代,亲身体验,甚至是亲自出马,试图搏击于浪巅,他才真正地对这个热血激荡的时代有了深刻的体会。
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只要上课时认真听讲的人,都知道国内的外资引进步伐经历了八十年代的起步期,九十年代的展期,直到两千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开始,才进入了高爆期,无数的外资企业,欧美、日资、韩资蜂拥而来。
早期的外资来华,打的是开市场的主意,把此时的八亿中国人当作最后一块未开的市场,所有的努力,都是试图将外国商品卖到中国来,即便有些外资在国内开办了合资企业,其目的也与其他外商并无不同。
他们的目标,始终是中国的零售市场,至于在中国开办高科技企业简直不可能。抛开欧美的高科技限制,他们也根本不相信,在他们眼中素质低下的中国工人,能够造出和西方一样高品质的产品!
这,就是我的机遇!
顾逸铭反复盘算,对于此行成功地把握也越来越大,此时的中国极其渴望与外部世界交流,对于引入国际先进技术充满期盼,哪怕是出于千斤市马骨的思想,也不会让他空跑一趟。
此行必将成功,他坚信不移!
即便他启动资本微薄,一年多在美国奋力打拼,积攒下的全部身家还不到十万美元,在投资巨大的科技领域犹如杯水车薪,几乎是空手套白狼,但他仍然对此行抱有坚定信心。
只要找到一个突破点!
他看着对面床铺上还在痛苦申吟的霍克,心中暗暗祈祷他到时候别掉链子,这个前倒闭的二流计算机公司的二流销售员,是他扯着虎皮做大旗的依据,只有他挡在前面,才会让刚刚学着和世界接触的国内官员相信,他们是一家实力雄厚的美国公司。
列车在顾逸铭时而亢奋,时而忐忑的心情中徐徐前进,这时的火车还没有经历后来的历次提,区区五个站哐哐当当开了十多个小时,终于在夜幕降临时缓缓驶入北京火车站。
他们是此次列车上身份最特殊的人,列车员专门来敲响了他们的房门,提醒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北京,到了。
“好壮观的火车站,太美了,想不到中国还有这么大、这么现代化的火车站!”被长途旅行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霍克,听闻终于到了,兴奋地从床上跳起来,眼望着星光中逐渐映入眼帘,并迅充满整个视线灯火通明的巨大的火车站,不由得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中国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非洲丛林!你别忘了,她有八亿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和美国一样大。而且,最重要的,这是全世界除了美国和苏联之外,第三个拥有完整工业体系的国家!另外你要记住,建立这一切,只用了区区三十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为勤劳聪明的民族!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到这里来。”顾逸铭毫不客气地立即予以纠正。
“ok!ok!我忘记了,你也是一个中国人,我对中国人从来没抱有偏见。从你的身上,我就知道中国人是一个聪明睿智的民族,并不亚于美国人!”
霍克非常识时务地在老板面前对中国人大加赞赏,并顺手从上铺拿起了自己的手提箱。
为了在外人面前突出他的地位,剩下的那个手提箱和最大的行李箱,交给了顾逸铭来搬,好在列车员考虑到他俩外宾的身份,帮着他一起,把行李搬下了车厢。
这个时代还没有实行站台分离制度,乘客的家人、朋友、同事可以进入站台接人,放眼望去,亮如白昼的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翘以盼的人,巨大的喧嚣声简直可以震破耳膜。
车站上的人虽然多,但衣着只有蓝、绿、灰三色,蓝色的是干部装,绿色的是仿制的草绿军装,灰色的是人民装,如此众多的人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
刚下火车,霍克就被这吵杂喧闹的场面给吓住了,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出感叹:“我的上帝,难道所有的中国人全都涌到火车站来了么?我的前方是人,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一直望到视线尽头,看见的还是攒动的人头!看到这么多人,我现在真地相信中国有八亿人了!感谢上帝,幸好美国只有三亿人!”
可怜的霍克当然只能看到无边的人头,因为他特异的外国人形象,无论是接站的人,还是从火车上下来的乘客,都把他当作了珍稀动物,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对着他指指点点。
远处还有人在呼朋引伴:“快去看那,那里有一个外国人!”
霍克被人群围在当中,哭丧着脸想突出重围也做不到,急得他都快要疯了。顾逸铭和列车员一起尽力疏导向火车站外走,但人群围绕着他们,跟着他们一起移动,议论声不绝于耳。如果不是熟悉道路的列车员引导,两人连哪里是出口都找不到。
“让一让,让一让!不要围观外宾!”
人群外,几个威严的声音大声说道,随着声音接近,人群分开,一群身穿四个兜干部服的人挤了进来。当先一个中年干部一看到霍克,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向他伸出手:“请问您就是美国西部计算机公司的总经理霍克先生吗?您好,我们是北京市工业局的,我们诚挚欢迎您到中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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