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新入学的本科生都要做这么一份测试、都要去咨询室认一认路,学校心理咨询室的老师们这几天工作量很大。
事实上,这种繁忙会一直贯穿整个军训期间的所有周末,并且在开学之后持续数个周。
故而新生第一次与咨询老师聊天,一者时间受到限制,二者是以宿舍为单位的。
全班一起,人太多;挨个儿来,工作速度太慢。四个人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小型集体咨询。
接待王颖他们班的咨询老师三十过半,是男的,姓庞。
咨询房间不大,不过布置得温馨轻松。采光明亮,窗台上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吊兰,沙发与茶几都是米色、黄色这类温暖而不浓重的色调。
高静、钱楠与黄思慎对大学新生活有期待,也有随之而来的焦虑。
而另一方面,庞老师职业素养不错,姿态放松、倾听真诚。
所以三个女生一开始拘谨,慢慢就打开了话匣子,黄思慎说着说着,甚至哭了——她想念的不是数学系,而是建筑系。但朱京大学建筑系,乃是整个帝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分数线随之极高。黄思慎的高考成绩很好,却还不够顶尖。
结果就是,要么不来朱京大学,去别的学校念建筑;要么来朱京大学,念别的系!
“如果我是朱京人,我就能进建筑系了!我已经那么努力了!高三的时候,我们天天十二点睡、六点起!我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有户口?!这大学是拿全国的税办起来的,又不是用朱京市的地税办起来的,凭什么这样子?!”
王颖心中古井无波;听得多了几句,甚至生出一股微微的不耐来。
黄思慎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重大挫伤吧?从小如珠似宝,又一直聪明勤奋……
真想两全其美,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复读一年、再搏一次,才是正理!
吃不了那个苦、没有那个决断,就不要埋怨!论投胎,父母双全、家境小康,已经够好了!整个帝国,一大半的女孩子,比你命薄!
不过王颖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高静眼圈也跟着红了:“其实,我跟你类似——我想读的是金融。不过我又比你好一点。金融的基本功是数学,本科数学,研究生再转,也不错。底子扎实。”
钱楠也难过:“我倒没有特别喜欢的专业,数学就数学了。可我哥哥,我伯伯的儿子,从小玩到大的堂哥,去年考得不好,复读一年又不好,去了二本。我们两个小时候玩得很好,但现在不好了。伯伯以前总拿我给他当例子,我们中学又在一个学校,弄得他很没面子。我也觉得欠了他似的。”
庞老师不断递纸巾。
他其实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他只能做个倾听者。
所以王颖不说话。从头到尾只是陪客,同在一边,却静静无语。
三个女生说到后来,或者支着膝盖、或者倚着扶手,都向庞老师的方向倾了过去、侧了过去。
庞老师获得了她们的信赖。她们正在寻求倾诉。
王颖则深深坐在沙发里,姿态挺拔而舒展。
其间庞老师还有功夫看了王颖好几次,含着期待,以目光邀请王颖参加“讨论”。
王颖对此置若罔闻。
而后时间用完了。
高静、钱楠、黄思慎都觉得舒服多了,向庞老师道谢、告别。黄思慎更是下定决心,继续努力学习、考个好成绩,一定要成功转系——新生有机会转系,但建筑系想进的人多、收的人少,会有个残酷的淘汰。
王颖则去开门了。
然而就在此时,庞老师开了口,温和地叫住了王颖:“王颖,刚才你一直没怎么说话——”确切而言,是一字未发。这在每年与新生的会面中,很不寻常!极少数学生成熟得厉害,不会当着同学的面倾诉已经发生了的、让他们感到需要找人分担的事,但至少也会表达一下他们各种各样的期待与担忧,并且与同学互动几句。可这个女孩,除了进门时礼节性的问好,之后一直沉默;偏偏看问好时的情况,又不是内向害羞的性格!“要不要,约一个时间聊聊?”
王颖站在那儿、瞅着门上观察窗的小布帘,脸儿一黑!
装得太过了?!
不是说心理咨询从不主动干预个案吗?!
王颖回头正要说“不”,高静、钱楠、黄思慎三个,却已经鱼贯擦身出去了。
走在最后的高静,嘻嘻一笑,轻轻推了推王颖,还替王颖拉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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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老师诚恳地望着王颖。
王颖回头看看庞老师,心底里很无奈。但夺门而出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王颖只得走回到沙发前坐下。
却不开口。
庞老师之前做的是听、听、听,偶尔才接口引导两句。不过,此刻面对沉默是金的王颖,庞老师不得不主动出击:“是不是觉得单独留下来不大好?”
王颖看向庞老师。庞老师的关切是真的。虽然是职业化的、训练出来的,但的确真诚诚挚、发自内心。
称职的咨询师拥有一颗敞开的、温暖的心。
王颖经过了那么多,在这点小事上压根无所谓;而庞老师的态度,也令人难以对他生气。结果王颖更无奈了:“这倒没什么。前面几组就有人延时。只是——说什么呢?”
庞老师略想了想,温和道:“就说说这个学校吧。我是在首都师范大学念的本科。那里可小了,不到这里的五分之一大,更别说还有水景了。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好不好?”
这么明显的诱导性问题!
王颖微微一笑,却到底心中萧索:“还行。还不错。”
这回答已经是额外看在庞老师的面子上了。庞老师不解道:“我自己很喜欢这里的。交流、访问去过不少学校,不过最喜欢还是这里。当然,不少学校校园比这里更漂亮。皇家大学、联盟联邦的大学。可能我工作时间长了,有感情了。你呢,更喜欢皇家大学?”
“没有。”
“那考进了这么好的学校,还不高兴吗?”。
怎么可能高兴!
王颖之前考上的虽然也是重点大学,却与朱京大学无法比。而且专业也不同,是中文系,打算毕业了去中小学当个老师的。
如今选数学系,是因为王颖对原先的中文已经失去了兴趣。而数学系的课程内容,对她而言是现成的知识储备;数学系学生这个身份,又方便接近星河四号。
至于选择朱京大学,乃是因为父母曾经艳羡过。
王颖在他们在世时,没能争气到那个地步;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在,除了烧纸钱,或许上朱京大学念个书,也是个告慰?
这样的心态,如何愉快?!更别提欣喜若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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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颖不可能倾诉这些,不过另一方面,王颖也不愿意敷衍这位尽职尽责的老师。所以王颖有一瞬间缄口思索,而后慢慢儿道:“上大学,就是为了好文凭、好工作、好前程,可这些东西,对我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庞老师微张嘴吸了点气,深感棘手。这话让一个八十几岁的迟暮老人来说,还差不多,劝起来也容易——年纪都这么大了,没什么大病大痛地,能吃得下、睡得着,就是福气!
可王颖才十七八九!
“文凭、工作、前程,不仅是意义不意义的问题,还关系到一个人在社会上立足的本钱。”庞老师说得不快,一边说一边观察王颖的表情,见王颖神色无波,暗道“估计是个不愁用度的千金,这么劝行不通”。
这类学生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一辈子衣食无忧固然是好事,但人有了闲暇却没了追求,也就精神空虚。特别是年轻的时候,容易迷茫——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庞老师当即就顺着前面的说法拐了个弯:“你喜欢数学这个专业吗?我一直认为能把数学学好的人,特别聪明!不仅smart,而且cool。我是文科生。当年高考的时候,最烂的就是数学。更烂的还有物理。所以才学了文科。”
居然连自贬都用上了!
王颖认真想了想,诚实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的情况——有点特殊。”太特殊!“本科生的课程,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负担,同时也就没什么吸引力了。所以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最后一句,是大实话。
逼宫的大局已定。崭新的《财产申报法》已经定案,颁布的日期已经拟定了。就算再有反复,王颖还攒了几个“炸弹”!
庞老师当即建议:“那么提前毕业怎么样?或者申请免修,去蹭别的课?”
王颖茫然:“提前毕业了又能干什么?”
“要是我——”庞老师认真想了想,“去旅游?周游世界?周游世界太贵了,还是周游全国吧。像我,我大学里四个寒假、四个暑假,连实践带旅游,去了蒙古、西藏、东北、东海跟南海,睡过毡包、亲手烤过全羊、看过雪山、看过黑土地、砸过海蛎子,还爬过椰子树。不过爬不上去。”
王颖讶然,旋即莞尔!
阳光映在王颖的眸子里,之前就好像石头掉进了深潭一般,什么都看不到了;直至此刻,才终于泛起了一点明亮。
庞老师看着暗松了一口气,乐道:“这些地方,你不想去瞧瞧?”
王颖思索了片刻,一点头:“有点想。”
庞老师再接再励,鼓动道:“不仅这些,还有很多其它的事,不妨去试试。比如——谈恋爱!放眼全国,要想再找出一个同龄男生这么多、质量这么好的地方,可不容易了!”
这建议!这调侃!
王颖失笑:“没错。确切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皇家大学的,数量质量都不相上下;但是,不是一个调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