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孙健在机关还有职务时，常跟些同僚一起出去喝酒，到了酒店就叫过服务员来吆喝道，把你们这儿最贵的酒拿出来！如今想想实在是不知羞耻。倒不是如今离岗了心理不平衡，他其实始终都不觉得那些人就比老六高尚。如今便更觉老六活得真实。
当初，老六复员后，先是在西山市下面的九河县一个工厂当工人。单位效益不好，领导还腐败蛮横，尤其爱修理老六这种没后台的新人，没多久就把老六给惹急了。但他表面却不哼不哈，只是找个借口办了辞职，半年后才带上几个小兄弟，把当初那领导给堵在黑胡同里收拾了一顿，住院两月。因为距离老六走的时间比较长了，在医院住了两月的领导尽管反复怀疑，也没法联系到他身上。从这事便能看出，老六很具备走黑道的潜质。
后来孙健转业回到西山时，老六已经进出过几次拘留所，最终也扎在了西山，跟一个叫段五的人混。他们主要做工地上的沙石料。
这业务乍听上去似乎挺正规，其实行内人全明白，纯粹就是个黑社会的活。原因是，沙石料这种东西毫无技术含量，基本是外面贩来送进工地就赚钱。但谁能送进去，或者说，工地收谁的，那就大有讲究。实际情况是，各地域都已被划好了片，凡在某地建设的工程，就一定要收该地某人的沙石料。你要不收，他们能让你干不成活；别人敢来送，也一样会被打出去，比如找上二百个民工，人手一根镐把，杀过来一通乱砸，管保你人车俱损。而对工程建设方来说，反正收谁的都是收，只要价钱不是高得太离谱，也就不去跟这些地头蛇们计较了。
这么混了几年之后，段五钱挣得差不多了，便想做点正经生意，也好跻身到高端名流堆里。便开了个装饰公司，老六就做了个部门经理，终年忙于拉关系、贿赂官员，基本不再打架，但跟黑道上各路势力仍不免千丝万缕。
孙健这些年经常干的一些“帮忙”的事，少不了借助的就是老六的江湖人脉。
老六一直没结婚。当初是因为穷，没人乐意嫁；后来虽然有了点钱，但常年打打杀杀的，嘴上说不想耽误了好人家闺女，便只是到处瞎搭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为此孙健没少说他，主要担心他这么混不安全，女人身上可能带来的风险，不是从表面就能一眼看透的。近几年他才算是听了孙健的话，固定在了眼下这个歌厅出身的小维身上。
据他说，两人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他甚至还正经追了小维一阵，一度真把她当成个野性的卡门了。但孙健对小维也不怎么认可，有回喝多了甚至还劝老六说，赶紧跟这种女人断了，跟你以前那些都差不多一路货色，还是得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
结果老六回答他说，你凭什么说小维就不是正经女人？我看她比那些装逼的女人高贵多了。
把孙健噎得够戗，只好不再提这茬，到了小维面前也不好意思正眼多看人家，好像自己真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其实是多少有点心虚，不知老六有没有把自己的话透露给小维。别看是兄弟，但男人到了小维这种女人面前，难保不会兜出老底。
而在老六这边，虽然嘴上说小维好，但却一直不肯跟她结婚，这又让小维很不满。其实对老六来说，不结婚的原因倒不是因为看不上小维，而主要还是感到自己没能在江湖上立起来。干他们这行的，眼前总会有些传说中的大项目在飘来飘去，好像今天做的暴富梦没几天便能实现一样，但终年到头，剩下的仍只是幻觉，再刨除各种风险成本，充其量无非只是撑不着也饿不死而已。于是便浮躁、焦虑、不甘心，每天都忙着跟些神头鬼脸的人谈些云山雾罩的玄事，尽管能成者百无二三，但走上了这条道的人，对其他无论干什么便都已引不起情绪了。包括结婚生孩子的事，也就只好一拖再拖了。
照这么看，小维其实是个挺难得的女人。尤其在孙健离婚之后，就更让孙健有了这种感觉。回头想想，还真没记得小维跟老六有过什么大的冲突，原来好女人真是在这儿待着呢！人家还就是能陪着老六，长年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过。唉，人家出淤泥怎么了？走过红尘又怎么了？某些女人倒是号称为文化人，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龌龊事都干！
再瞧瞧老六这所谓的家，看着更像个临时住所。除了床和饭桌之外，都没有大件家具，沿墙排着几个布制衣柜，打个包就能背走。好像这就是两个随时准备分手的野鸳鸯，但人家关系其实挺和谐的，比正经的两口子都好。
于是更不免再三感慨，直到烂醉，然后就倒头睡在老六家的另一间房里。
天亮醒来，再跟老六到街头一起吃早点，并由老六提回去一份。因为后半夜才回的小维，此时仍会在家里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