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珍寒暄几句,提道:“云儿自小长在江南,这平洲除了咱家的姑娘们也没个相熟的小姐妹,我打算在家中办个暖炉会,请了平洲好几家的姑娘太太们看戏玩耍。三嫂也让四姑娘过去玩玩,她不小了,不该总关在家里。”
大凡骄傲之人,都不太喜欢比她更骄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颜媚骨,只会阿谀奉承之辈。林玉珍正是这样一个人,她不喜欢骄傲的陶氏,同样也不喜欢骄横的双胞胎,林五呢,看着好像还好,但总是觉得目光闪烁飘忽,又爱阿谀奉承,有些不对劲。倒是林谨容,纯孝安静,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强势奸诈之人。陶氏越不让林谨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谨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终是应下:“她有些害羞,让她三姐陪着一道罢。”然后就不再言语。
众人都看得出陶氏并不喜欢她们来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辞而去。林谨容跑去腻歪陶氏:“几个妹妹都爱耍小脾气,我不想和她们瞎掺和,就想陪着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总跟着我守在这屋子里,不出门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还有个八姑娘一样的不认得还有个四姑娘么,怎么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着你,不会有大碍。”
林谨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该多出门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纪就如此孤僻沉静,这样不好。”
林谨容满月复忧思说不得,长长叹了口气,却得了一屋子的赞扬:“四姑娘真是孝顺……”
陶氏道:“她真是孝顺就该听我的话。”
林谨容欲哭无泪。
天色未明,林谨容就睁开了眼睛。她敏感地察觉到今日十分寒冷,就连眼珠子都比平日里冷了好几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湿。她轻轻坐起,披了放在枕边的葱绿小绵袄,靠在床头看着已经熄灭了的炭盆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开了个暖炉会。经过精心安排,6云当众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风头,在平洲一举打响名头,成就名门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请了好几次客,她还以为已然错过,谁知还是留着的。
门被轻轻推开,桂圆和荔枝一个提水,一个捧炭盆,进来就道:“这天儿真冷,阴沉沉的,这时候还不见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点才行。”
林谨容被窝里一溜,将袄子盖了脸:“我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模她的额头,桂圆则倒了一杯热水过来:“该不是受了凉?”
林谨容闭着眼睛不说话。
“姑娘!”桂嬷嬷大步走进来,笑道:“舅老爷和表少爷来啦!带了一大车东西,才刚进的门。说是冬至时家中有事,不能上门送礼问候,所以提前来送节。”本朝风俗,定聘之后,每逢节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礼问候。
林谨容立即翻身坐起,两眼放光:“真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舅舅来得太及时了。
桂嬷嬷笑:“骗您作甚?还带来一个姓水的老大夫呢,说是什么清州妇科第一圣手,特意高价请来给太太看病的,阿弥陀佛,但愿太太早些好起来。”
到底是自家亲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体贴。林谨容迅起了身,摊开手脚给丫头们穿衣洗脸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给林老太太请安。
恰好林谨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林老太太垂着眼眸慢吞吞地饮了一杯茶,方道:“你们舅舅难得来一趟,骨肉至亲,是该好好聚聚。可此前你们已然应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这样罢,三丫头可以不去,四丫头就先去给你舅舅行个礼,然后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会只来一天就走。”
林谨容闻言,忙给林谨音使眼色,示意她帮自己说道几句,林谨音却只是笑。
因见林五、双胞胎都在场,林老太便又道:“这次是你姑母特意为你云表妹准备的,你们切记要谦和守礼。”这话重点是交代双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抢主人家的风头。
几个姑娘都笑着应好,林谨容垂眸看着鞋尖,暗想,讨人欢喜不容易,讨人厌烦还难么?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姐妹二人进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龚妈妈、春芽等人的帮助下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点。林谨容上前抱定母亲的胳膊,红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却是许久不曾见着了。”若是将前世的光阴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见着陶舜钦了。
陶氏失笑:“你这丫头,又不是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给你舅舅行了礼再去,又有什么打紧的?”又哄林谨容,“囡囡,不能总是躲在家里呀。这样不好。”
忽听龚妈妈在外间道:“奴婢给三老爷请安。”紧接着,林三老爷穿了件淡青色绵袍,勾着腰,缩着背,满脸的讪笑,搧着把高丽摺扇假装风流地在门口探着头道:“你们都在呀。”
却是林老太爷再次命他前来同陶氏赔礼和好,务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对和睦相处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爷虽早就厌烦透了同陶氏这样无休止的闹腾,却不敢不来。
陶氏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眼里迅蕴起一层怒火。林谨音和林谨容自是知晓林三老爷来做什么,施了礼问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爷看着陶氏的样子,由来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厌烦,只怕她再次疯,忙假意教训女儿:“你们舅舅和大表哥来了,少时就要进来,记得要恪守礼仪,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去,说我林家的女儿没规矩。见着你们舅舅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有数的吧?”
林谨音和林谨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帮着劝陶氏别在陶舜钦面前道出真相,说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懒得回答他,便都垂着头不语。
女儿的抗拒之意太过分明,林三老爷皱眉,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不伤脸面的把话说清楚,就听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脸!有本事做得就别怕!这会儿倒好意思在女儿面前摆谱。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头碰死在墙上更干净。”
林三老爷大怒。这个女人当真疯了,当着女儿的面左一个死右一个死的诅咒他,这世间再无如此的恶毒妇人了!当下便恶声恶气地道:“陶采苓!贤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么沾了边的?你别以为我一辈子都欠你的,要无端忍让你一辈子。难不成你还要叫你哥哥和侄儿来打我一顿?来呀!叫他们来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过来写!”
陶氏身子不好,来不得剧烈运动,便翻着眼皮子冷声讥讽:“林三老爷学识真高深,那林字倒过来写我认不得,反过来写我倒是认得的,还不是一个林字么?又或是,有学问的林三老爷另有他解?妾身愿闻其详。”
林谨音、林谨容忙一人扯住父亲,一人扶住母亲,劝道:“都少说一句吧。”
林三老爷却听不进去,紫涨了脸皮:“你这个刁妇!也不怕教坏了女儿!”
陶氏回道:“你这个愚夫!也不怕败坏了门风!”
“扑哧!”有人在外头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接着龚妈妈僵着一张脸把二房的林四少爷林凡之领了进来。
在子侄面前丢了脸,林三老爷一张半老不老的脸顿时青红交加,更恨陶氏不给他留面子,几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着笑对着陶氏夫妇长长一揖,大声道:“小侄给三叔,三婶娘请安。大伯父让我来和两位长辈说一声,他这就领着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进来了。”
“烦劳四哥跑这一趟了,你还有事,就不耽搁你了。”林谨容对这个玩了丫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丫头被生母一碗药打了胎,安安心心等着娶妻进门的四堂兄没什么好感,听他笑话林三老爷夫妇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赶人走。林三老爷再不肖,也不代表谁都可以当着她的面不当回事地笑话人。
林凡之本来想同两个堂姐妹打声招呼的,闻言一怔,再看林谨容和林谨音面上都隐有羞愤之色,当下明白过来,虚虚敷衍了一句,赶紧走人。
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林三老爷方才收了脸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门口去迎陶舜钦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谨音给她放下锦帐,拉着林谨容避到屏风后。姐妹二人从屏风缝隙中偷窥,但见那水老先生须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静,看着似是个让人放心的,不由满怀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脉又换右脉,又请掀起帐子让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头,然后捋着胡子沉吟不语。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爷忙道:“先生?内子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说。”
到得外头,又有候在外间吃茶的林大老爷、陶舜钦齐声相询。林谨容听到他说了一大堆高深莫测的话,然后总结一句,陶氏这病不轻,须得要静养,要开怀,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劳累,然后就命研墨铺纸。
不多时,听得林三老爷一迭声叫人去拣药,然后又是林大老爷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见没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声:“请舅老爷进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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