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民兵营长陈德军说到的那五个芜湖知青此时正在从A县县城向西行驶的一辆拖拉机上,他们在县城已经待了两个星期,属于最后一批被分下去的知青。本来县知青办答应派一辆车送他们,但临走时却叫他们跟着一辆拉化肥的拖拉机自己去那里。看来都是些没头没脸的角色,有点背景的大都被留在城关附近几个较富裕的大队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这些孩子的好心情,往西去的山峰越来越高,也愈来愈神秘,尽管山路崎岖,拖拉机颠簸的非常厉害,但这些城里来的年轻人却兴奋异常,一路上他们大声说笑,还时不时对着周围的群山大呼小叫、唱歌、吹口哨,引得那位开拖拉机的中年汉子几次不满的回头,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十九岁的高中生鲁国强,其他几个都是不满十八岁的半大孩子,这正是最缺乏自制力容易激动的年龄。
在这五个人中间,鲁国强、李俊生、马胜芳、金平国来自同一所中学,原来就都互相认识。只有还一脸稚气的小个子张梦才是来自另一所中学,他一路上到是沉默寡言,没有加入这欢乐中来,只是默默的注视着荒凉的群山,脸上挂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忧郁表情。他似乎还不到十五周岁,马胜芳曾经在小学和他做过短暂的同学。小马当时是从上一个年级留级到他们班的,只在一起待了半年便转到另一个学校去了。小马只记得这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小自己两三岁,年岁和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学生,不知为什么现在也下放了,他好像还不到下放年龄啊!
冬天里的白昼是短暂的,而山区冬天的夜晚则来的更早,这不,才四五点钟,天色便暗下来了。望着这悄然降临的黑暗,喧闹的年轻人忽然都沉默了,见到大山的兴奋被一种莫名的悲凉取代。夜色愈来愈浓了,四野里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亮光,大山原来是这样寂静,这样黑暗。
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中,拖拉机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人在黑暗中招呼他们,拖拉机停了下来,两个年轻人走过来,是丁建国和王佚夫。
“你们是不是分到乌石的知青?”丁建国上前一步问。
“是啊,我们就是,你们……”拖拉机上面的人在黑暗中盼到了光明,一个个抢着说。
“我叫丁建国,他叫王佚夫,都是老知青,大队叫我们来接你们。”丁建国借助拖拉机的灯光看了一下手表,“哦,已经九点了,我们等了你们五个多小时。”
鲁国强接过话:“是晚了些,县里原来说路远要派一辆车送我们,但临走时却叫我们跟着一辆拖拉机自己来这里,看来这地方对知青还不是很重视。”略微停了停,“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鲁名国强,这是马胜芳,这个李俊生,这个金平国,最小的那个是张梦才——这里面我的年龄大些,虚岁二十,是高中生,他们几个初中刚毕业,都还不满十八周岁。”小鲁俨然以新知情代言人自居。
“在这里高中生初中生都是一样,都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丁建国回道,话语中透着不舒服,他也是初中生——六七年毕业的初中生。
王佚夫将话插开,说时间不早了,去乌石还有四五里山路,拖拉机进不去,需要步行。大家便不再说什么,一起动手卸下行李。拉化肥的拖拉机往红旗公社所在地林里镇驶去,知青们则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路南边一座叫蘑菇岭的山上爬去。但没走多久,鲁国强和李俊生发生了争吵。事情起因于小李的笨重的行李,小李除了被袱包之外,还带了两个挺沉的木箱子。他的被袱包王佚夫帮着拿了,丁建国帮他拿了一只木箱,另一只箱子则只能由他自己扛了。小李是个独苗,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自小到大一直被宠着,没吃过苦,现在扛着沉重的木箱爬山,才走几步便感到吃不消,他见同来的张梦才只有一个不大的被袱包和一个小旅行袋,便喊住和自己一起抬箱子。鲁国强正好在后面,本来他对这个“娇宝贝”就看不惯,便不平的说:“我们都是自己又拿被包又拿箱子,你却连一个箱子自己都不愿意拿,你当你是什么人?”
“我又没喊你帮着拿,你管那门子闲事?”小李不服的小声说。
“我就要管闲事!人家小张还是个孩子,你却占他的便宜!”
马胜芳跟着起哄:“他妈的这副熊样还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家去喝你妈妈女乃去吧。”
“臭嘴,你他妈的才回家去喝你妈妈猪女乃。”小李回骂马胜芳。臭嘴是小马的外号。他们中学时候是隔壁班,彼此之间非常了解,所以小李虽然有点怕小鲁,可对臭嘴他才不在乎呢。“别以为老子拿不动,自己拿就自己拿。”小李气呼呼的把箱子重新扛上肩。
一直沉默的张梦才此时却开口说:“我的行李不重,没关系,我们还是一起抬吧。”
小李将扛上肩的箱子重又放下,说:“行,等会你累了我帮你背被包。”
其他人见当事人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乌石,老知青生火造饭,新知青打开被包铺床。吃饭洗漱完毕之后已是午夜,辛苦一天的年轻人上床不久后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八点,知青宿舍仍然一片安静,那个最小的知青张梦才从被窝中探出身,见其他人还睡着便又躺下,但寒冷使他再难以入睡。他只带了一床棉被,没有垫被,虽然板床上垫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但一阵阵冷气还是透过稻草之间的缝隙不断从下面袭来。他索性爬将起来,略坐了一会,然后蹑手蹑脚穿上衣服,下了床走出户外。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夜里起的雾大部分已经散去,只在天空中留下一层透明的薄纱,周围青色的群山已清晰可见。张梦才在宿舍门前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注视着四周的山峰,有一座形状像大括号的山峰引起了他的兴趣,整个山峰只在山顶——大括号的顶尖上有一片浓密的森林,漂浮在周围的淡淡的白色云雾更使这墨绿色的山头现得神秘诡异。“那里会有什么呢?”少年人的好奇心驱使他想探个究竟,他从知青宿舍的土坡上下来,沿着村边上一条两旁长着槐树的大道向那个方向快步走去。在村子东头离乌龙河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径通向那座山脚下,他从大道转到这条小径,走了约五十米,在一片梨树林中,他看见了一座围着木栅栏的青砖青瓦老房子。一个穿戴像城里人的中年妇女正在老房子前的庭院里给几棵桃树修枝,见到张梦才,她先是有点惊异,继而笑眯眯用带着探询的目光望着他。张梦才被看的不好意思,低着头疾步走过。
那位妇女继续干着她的农活,但眼光却跟着远去的少年——那个少年正在向娘娘山走去……他开始爬山,啊,他爬的很快,只用了十多分钟便到达半山腰,他正在接近山顶,他进入山顶的密林中,看不见了……
她回过头一边继续干活一边低头沉思,这个少年使她朦胧的想起了一件熟悉而遥远的什么事物,但仔细的想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唉——”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收拾好工具正准备回屋,忽然听到有人招呼她,她回过头一看,是上海下放知青小丁。
“张老师,你看没看到一个小伙子经过这里?”他焦急的问。
她笑了:“没看到什么小伙子,只看到有个小男孩,他是谁?”
“是刚来的新知青,确实还是个孩子,十五岁还不到——对了,他还和你一个姓呢。”
“怎么这点大就下放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听说他是个孤儿,他往那里去了?大队干部都来了,知青小组准备开个会。”
“半个小时前上娘娘山了——瞧,那不是他吗?正在下山呢。”张老师指着前面那座像大括号的山峰说。
果然,那个少年正从山顶下来,在岩石的山瘠上行走着。小丁赶紧向他招手,他也看见了小丁,挥了挥手,便向山下跑来,不一会,他气喘吁吁的来到他们面前。
“大队干部都到我们宿舍了,准备开一个会,就等你一个人啦。”小丁埋怨道,接着介绍:“这位是卫东小学张老师,是村里有名的大善人,我们知青小组得过她不少接济。”
张老师笑了:“什么大善人,尽胡说,天怪冷的,进屋喝杯茶吧。”
“不啦,大家都在等着我们,改日再来。”小丁领着张梦才匆匆走了。
“他的神情似乎像一个人,像谁呢?”张老师看着远去的少年的背影又想了一会,摇摇头,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