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新装的小喇叭正在放全国新闻联播,声音很响,即使站在门外很远的地方都能听清。现在新闻里全是批判右倾翻案风的内容,从1974年底的反击教育界右倾回潮开始,这场批判运动进行已快到一年了,而且已扩展到全国各个领域。在围绕着对*评价之争的下面,是你死我活的权力角斗,古老的九州大地上又在酝酿一场新的政治风暴。
梦才走到门外,透过嘈杂的广播声,听到里面有小李说话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推门进去。小金正在外房洗刷碗筷,小鲁在一边帮忙。看到梦才,他们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异样的表情。
小金问吃没吃过晚饭?梦才点点头,走进里屋。
房间里弥漫着淡篮色的烟雾,小马小李和隔壁的重高正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什么,见他进来都瞪大了眼睛看过来,而小李的眼睛更是瞪的眼珠快掉出来了。
午后发生的事情看样子大家都知道了。梦才想,不自然的笑笑,张开嘴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把嘴合上,转身想出去,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小李突然模出一把菜刀向他冲过来——梦才楞了,站在那里竟毫无反应,幸亏小马和重高早有准备,死死的拦住小李并将他手中的菜刀夺下。
“你们不要拉着我,我今天一定要和这狗日的拼个你死我活!”
红着眼睛的小李高声咆哮挣扎,不断的想冲过来……这时小金和小鲁也闻声过来,加入到拉架的行列。
腾出手的小马跑到梦才跟前喊道:“你呆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躲到外面去。”说着连推带搡把他推到了外屋。
“小张,你今天对小李实在不够意思,”小马满腔义愤的说,“想当年刚下放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我们是怎么对待你的?那时侯大家不但不欺负你,外面人欺负你,我们还都帮着你,现在你长成了条汉子,有了一把力气,便反过来欺负起组里的人,你做人可得讲点良心。”
哼,你臭嘴在这里装什么正经?——梦才看着他翻动的厚嘴唇,心里鄙夷地想,自从五月被罢免护林员的职务以后,这家伙对自己就一直怀有满月复的怨恨。
“……在一起待了三四年,即使关系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打成这样,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你专打人的脸。”小马滔滔不绝的说,一半是为小李鸣不平,一半是为自己泄愤。
“胡说八道!”梦才终于忍不住了,反驳道:“你去问小李,我今天可打过他脸一下?”
刚刚被劝的平静一点的小李听到这话,冲到外屋跳着脚哭道:“你说你没有打我,可你做的比打我还狠——你把我骗到森林里自己不打却压住我让一个丫头片子揍我的脸,你这不是故意作践人吗?!”他越说越气,破口大骂:“姓张的,老子今天和你没个完,老子操你祖宗,老子**……”
梦才的脸色变了,他最不能忍受别人骂他的母亲,厉声制止道:“李俊生,你如果再敢骂我母亲一句,我马上扭断你的脖子!”
他刚才对小李还有的一点愧疚已荡然无存,无情地嘲弄道:“你狗日今天的事情是自找的,中午你不是故意让小倩打自己,说打的快活吗?那我就好事做到底,让你快活个够,你现在怎么还反过来怪我?”
梦才的话引发了一阵大笑,刚被他的警告震慑住的小李再也忍不住了,冲进里屋拿起刚才被人夺下的那把菜刀向梦才扑来,口中嚷道:“老子今天不活了……”小金一看赶紧去拦,梦才道:“平国,你不要管,让他过来。”从锅台上拿起另一把菜刀扔到小李脚下,轻蔑的说:“你以为拿了一把菜刀我就怕你?擦雪花膏的小娘娘腔,把地上这把也捡起来,你两手都拿着刀,老子也不在乎你!”转脸又对旁边的小马道:“你不是也一直想算计我吗?现在你和他一起来吧!”
小马喃喃地说:“怎么把我也扯进来?我才不想掺合到你们中间。”说着他退到了一边。
梦才冷笑:“小娘娘腔,现在我们只能单挑了,把地上的菜刀也捡起来!”他向小李逼了过去。
小李并不是那种玩命的人,看到梦才动了真先自软了,他丢下手中那把菜刀,蹲在地上捂脸哭了起来。别人忙将梦才劝住,拖到了里面的房间。
“大男人哭成这样丢不丢人?快别哭了,新闻已经结束,去关广播吧。”小马将小李拉起来,一边劝着把他弄走了。
宿舍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响声。梦才颓然的站着,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和组里的伙伴撕破脸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小鲁走到跟前说:“你有什么难过的?小李这个人你早就该教训了,只不过——”他笑了笑,“你今天的手段卑鄙了点,还有,你干吗把小倩扯进来?你自己找个僻静地方揍他一顿不就得了。”
确实,干吗要把小倩扯进来?——梦才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困惑。起初他只是想把小李骗到远处的森林里好好的收拾一下,让这小子闭上臭嘴,可后来为什么要改变主意呢?现在不但没有制服这小子,反而把事情闹的纷纷扬扬。他懊丧到了极点。
晚上十点多钟,小李和小马才从外面回来,自然免不了横眉冷对,梦才克制自己,没有让战火再燃。
第二天是礼拜一,像往常一样,梦才一清早便去了小倩家。但女孩却没有在门口守侯,他隔着园子喊了一声,张老师从屋中出来,说小倩还没起来,叫他进去。梦才刚走进堂屋就听到卧室传来小倩娇滴滴的招呼声,他不太情愿的走了进去。女孩慵懒的躺在被窝里,只穿内衣,辫发散乱着,毫无修饰打扮,反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
“昨天忘记告诉你了,我们明天去合肥演出,今天不到学校,明天早上你早点过来,我们六点多的车,你四点半就要过来送我,听见了吗?木头——”小倩拖着娇音道,从被子里伸出一弯雪白的臂膀枕在脑后。
梦才问:“你去多长时间?”尽量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合肥演出完以后就回来,大约一个星期都要不了吧。”小倩看了他一眼,说:“我昨天开始好恨你,却没想到你这是计谋,嗳,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往那条路走的?”
“这只是巧合。”梦才淡淡的说,他不想谈昨天发生的事。正好这时张老师喊他吃早饭,便乘机离开了。
吃完早饭,梦才要出门,张老师道:“倩儿今天在家,正好中午包饺子,你过来吧。”
梦才说他中午有事,可能来不了。小倩从卧室出来道:“中午你一定要回来,我有话和你说。”——张老师笑:“我说不管用,你妹妹亲自下命令了,这你得回来了吧。”梦才答应着走了。
梦才今天还真是有事。三队上半年从浙江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是二手货,自然毛病不断。一天忽然赖在田里不肯动弹,拖拉机手毫无办法,恰好梦才路过,无师自通的捣鼓了几下居然好了,围观者大呼神明,从此拖拉机再有毛病就把他喊了去。前天拖拉机为大队出了一趟近差,回来便躺下不愿再起来,对付这“铁畜生”当然得“小张师傅”,前天晚上三队队长便来请过他。梦才本来是答应昨天下午去修的,但被小李的事情一搅搅忘了,所以今天一早梦才赶紧去将功补过。
三队队长四十多岁,梦才修车时,这位差一点成为小李岳父的粗壮汉子便在一旁唠叨起他女儿和小李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他余恨未消。梦才与小李新恶,对这*种子当然也不会有好言。
十点不到拖拉机便修好了,三队队长留梦才吃午饭,梦才谢绝。因为惦记着小倩“有话和你说”,他只去山上略转一转便早早地溜回了村庄。女孩家园门房门都洞开着,已长到半大的黑虎迎了出来,对梦才叫了两声便围着他摇头摆尾,亲热的不得了。梦才进屋,姑侄俩全在,张老师正在桌子上滚着生面团,她心里显然有点什么不痛快,因此挺严厉的看了看走进来的梦才。小倩低着头在收拾一捆韭菜,抬头看了看梦才,没有说话,眼里都是泪水。
梦才不安起来:是不是昨天的事情让她姑妈知道了?——看来是知道了。他不自然的笑笑:“中午三队请我吃饭,我来打个招呼,中午就不过来了,宿舍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他正要使金蝉月兑壳之计,但——
张老师突然喊道:“今天中午你那也不要去,我有话和你说!”
梦才吓了一跳,他从没有见过她对自己说话语气这么严厉过,收住脚步,忐忑不安的站在原地,等待着下面更严厉的训斥。
但她并没有再和他说话,只是怒冲冲把面团滚来滚去,过了一会,重新轰然地说:“真光荣,我的小姐,一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居然动手打人家的耳光!”——她在骂自己的侄女。
“您光看见我打了他,可他怎么对我……”小倩泪水涟涟地刚想为自己辩解,但被姑妈愤怒的打断了——
“你不要诡辩,我知道你……”
“我……”小倩还想说。
“别吱声,不许打断别人的话,”张老师厉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在学校演过了几个样板戏,得了几个奖状,就自以为是个重要人物了,别人和你开个玩笑,你就动起手打人……”
小倩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姑妈已经训斥她半个多小时了,可一点也不给她申辩的机会,她委屈极了。
“梦才,你比她大几岁,一向又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这次怎么不但不去阻止你妹妹,还帮着她一起做坏事呢?”张老师训斥的方向现在转到了梦才的身上,不过语气要比对侄女的缓和多了。
“这小子早该打了,只是——”梦才月兑口而出,“只是应该由我一个人动手,不该把小倩牵扯进来。”
“什么?做了坏事还这么理直气壮?”张老师先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原来这件事的唯一错误只是用错了打手,哈,我到很想知道你们打人有理的原因。”
梦才看了看小倩,有点犹豫,但还是说了:“他不止一次的欺负小倩,还经常向我挑衅——反正这次没有打错他,这小子不是好人,要不然大队也不会把他团支书给撸了,宣传队也不会那样解散。”
对宣传队的传闻张老师也听到过,她有点明白事情的性质了,不过她还是说:“无论如何也不该把人家脸打成那样,一个小姑娘这么凶,传出去多难听。”
“那是我绊倒他时他自己摔的,小倩这双手像棉花一样,怎么会把他脸打成那样?”梦才面不改色的撒着谎。
张老师看了一眼侄女白女敕的小手,似乎相信了梦才的话,过了一会,态度和缓地对小倩说:“你菜已经摘好了,就和梦才出去转一会,剩下的事情我来做,半个小时后一起回来。”
听到这句话,梦才赶紧溜出了大门,小倩随后也跟了出来。
“今天我怎么样?”在梨树林中的小径上梦才问小倩。
“什么怎么样?”
“本人刚才凭三寸不烂之舌拯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啊。”梦才饶舌道。
小倩沉默了一会说:“我一点都不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前一段时间不睬我,我也不会和小李在一起,也就不会有昨天那事情。”
嗨,自己跌到了却怪石头——梦才被她的“道理”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苦笑:“反正再怎么样我在你眼里都一无是处,罢了罢了,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管了。”但过了一会却又问:“你姑姑是怎么知道小李被打的事情?”
“今天早上小李跑到学校找姑姑告了我们的状。”小倩答道。
“这娘娘腔!”梦才鄙夷的骂,“我马上回去收拾这狗日的。”他转身就走。
“不要不要,”小倩从后面抱住梦才,“我再也不要你为我打架了,你答应我。”
梦才松开她的手,说:“好吧,不打了,和这种人打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