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河 93、国 殇

作者 : zh凡夫

清河中学开学已经快有一个星期了,所以小倩从北京归来后的第二天便去了学校。梦才自然又成为她上课下课路上的“保镖”,一路上俩人说说笑笑,感情甚好。

女孩对他的反常感到惊讶,在清河镇到老鹰岩的路上,她问:“你为什么今天到学校来等我?以前不是一直待在黑林子边上吗?难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乜斜眼看着他。

“怎么了?你是不是在烧?”小倩越的惊奇,用手模他的额头,但他躲开了。

“你这学期准备住校还是准备回家住?”过了一会他问。

“学校里伙食太差了,再说现在你也不像上半年那样老神经,所以——”说到这,小倩看了他一眼,“我这学期准备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住——问这个干什么?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梦才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的说:“你以后放学就在学校门口等我,不要自己走。”他的表情似乎很郁闷。

“为什么要这样?是不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小倩停住脚步,一脸的执拗,“你一定要告诉我。”

梦才看了她一眼说:“你太显眼了,有些人可能会打你的主意。”上午他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王东生那一伙人最近开始在清河一带活动。这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这个流氓在自己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

可是小姑娘对这些却一无所知,反以为是和她又开荤油玩笑,脸不禁红了,恨道:“是的,你们男的都讨厌死了,一上街就有人喜欢跟在后面,还有的更可恶,说着话眼睛贼溜溜就往人家身上瞅——这里面也包括你。”

“胡扯,”梦才认真道:“我不是和你说着玩,昨天忘记和你讲了,最近已经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你,说……”

但他的话被小倩打断了,“嘘,别吱声,你听——”她紧张兮兮的说。

远处传来低沉的乐声,“好像是哀乐——又是谁死了?怎么今天放那么长?”梦才听了一会说,突然醒悟:“会不会是老人家去世——”

“别胡说!”小倩捂住了他的嘴,她的脸都吓白了。

这时离他们不太远的一个村庄的喇叭也响起来了,现在可以听清楚了,真是哀乐,沉重而悲伤——哀乐停了,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男广播员带着哭腔的悲痛声音:“……中国**中央委员会,中国**军事委员会宣布:中国人民最最亲爱的伟大领袖,党和国家的缔造者**主席……”然后又是哀乐

“老人家真的去世了,”梦才低声说,“走吧,你们明天可能要停课了。”他拉了一下目瞪口呆的女孩——在悲哀的乐曲声中他们向山林走去,身后的哀乐声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到了……

这是1976年9月9号下午4点,当天凌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离开了世界。即日下午四点起,全国降半旗,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路上的行人都表情严肃,有的还带着悲哀,谁也不知道中国将走向何方,人们只能在寂静中等待……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静默”,总有人在非常时期变的特别活跃。沉寂已久的陈德军出来了,在上方“防止阶级敌人乘机破坏”的指示到达之前,他就意思到“形势的严峻”,并马上行动起来。他充分的挥了在部队当侦察兵学到的技能,第二天便组织基干民兵在全大队“五类分子”家门口布上了暗哨——战果果然辉煌:三队的老地主陈重富居然在**去世后的第三天吃了一碗面条;一队的两个地主分子这两天经常在一起交头接耳;还有镇子上一对青年男女在西山坳里野合,正好被巡逻的民兵逮个正着——他娘的,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干这种事……一个星期不到,这类的战果竟扩大到十几个,都一股脑送到公社关押起来。现在乌石人对德军又重新感到了恐惧……

这个年代像陈德军这样“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人到处都有,红旗公社关押的“妄想复辟的阶级敌人”不久就接近了三位数。看管他们的“警力”严重不足,于是公社向下面大队要求人员支持。卫东大队(也就是乌石大队)分配到了两个名额。王书记绕过民兵营长陈德军,把这两个名额的分配权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其中一个留给了自己中学刚毕业的儿子,因为据说这次去的人员有可能长期留在公社上面。这天他和大队张主任在大队部门口商量另一个名额分配的时候,正好梦才有事路过,他便喊住了年轻人,说:“我刚才和老主任正在商量一件事,我们大队要派两个人去公社参加专政队看管坏分子,一个名额准备派我儿子王铁柱去,另一个想让你去。这次去公社可能至少要待两个月,也许要长期留下来,因为听说我们国家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力度,以防止阶级敌人趁**他老人家去世兴风作浪。王铁柱岁数小,麻烦你多照顾他点。”话说完他看着梦才,心里思忖年轻人一定会对他万分感谢。

但没想到梦才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王书记很失望,“去不吃亏的,管吃管住,在生产队拿最高的工分,公社那边一天还有三毛钱的补贴,别人想去还去不到呢。”

但梦才仍然是一副不愿去的样子,站在一边的张主任忽然想起了年轻人送自己堂侄女上学的事,想必他是为这个犯难吧,于是道:“这些日子山林也要注意安全,梦才对这一带已经非常熟悉,没有他还真不行,去公社的人就另换一个吧。”

王书记原来让梦才去只是为了给老主任面子,却没想到他们两个都没领情,于是有些扫兴地说:“好吧,那就这样了。”梦才转身刚要走,忽然又被王:“这两天德军神气的很,你可千万小心,不要给他抓住什么把柄。”

“谢谢王书记的提醒,我真没想到这些呢。”年轻人真心实意的感谢道。

告别了王书记张主任,梦才刚一转弯就在供销社门前碰到组里的小李,他正从里面出来——这小子最近又和供销社的年轻女店员泡上了,有事没事常上这里。今天上工的时间他又从地里溜了来。

“刚才王书记张主任喊你干什么?”小李一脸春风的问。这家伙只要和女孩子在一起脸色就变的特别好看。

“叫我去公社看管最近抓的坏分子,我不想去。”梦才实话实说。

“有这样的好事?”小李感兴趣了,“你不想去我可想去。”

“那你还不快去说,正好还有一个名额。”

“谢谢。”小李乐颠颠的跑走了。

梦才看着他扭动着水蛇腰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拐进了通向他们宿舍的一条胡同,当他路过翠花家庭院的时候,看到小倩正和几个女孩子在聊天。他装作没有看见从旁边过去了。

“喂,你干吗不理人?”小倩从里面追出来道。

梦才笑道:“你不去和小姑娘玩老跟着我干什么?”

“谁跟着你了?我这是回家。”

梦才成心要逗她生气,故作意味深长的说:“那你可是绕远路了……”

小倩白了他一眼,负气道:“我愿意,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你管不着!”

“哈,果然又生气了,真是个小气包子。”梦才拉了她一下手道:“没有事就干脆和我一路去知青宿舍吧,我正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小倩瞟了他一眼。

“刚才遇到你堂伯和王书记,大队要派我去公社看管最近抓的坏分子,我不想去,正好碰到李俊生,告诉了他,这小子高兴的一颠颠的去找领导去了。”

“你为什么不去?”

“我去了谁送你上学?”他看了看她,“再说这种看管人的事我也不愿干,对这些人不狠,说你没有阶级立场,如果狠的话,又于心不忍,大部分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还有的都七八十岁了,我实在不想看他们被人训斥来训斥去的样子。”

“你心真好啊,处处都透着善良,”小倩讥讽道:“难怪大家都夸你是张善人,只是我却永远感受不到。”

“哈哈,你感受不到?那主要是你心里没有善所致,”他反唇相讥,“心中有恶的人看别人都是恶。”

“混蛋!你才心中有恶呢。”她小拳头上来了。

说着话他们已来到知青宿舍门前,正在里面烧饭的小马看见他们俩有说有笑的进来,打趣说:“小俩口好亲热啊,怎么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媳妇肯来见老公公?”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笑。

小倩红了脸,又羞又愤,低着头不理他。自从一个多月前为了王东生拿粮食的事,梦才和小马关系一直不睦,话都很少说,现在这小子居然还有脸开这种玩笑——梦才不禁动了怒,正要作,忽然心生一计,转而态度温和的说:“臭嘴,不要胡闹,我有一件事正要告诉你。”

“什么事?”小马警惕起来,生怕梦才使坏让他上当。

“我刚才从大队经过时,听说要派两个人去公社看管坏分子,其中一个名额给我们知青小组,王书记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因为要送小倩上学不能去,但你去到挺合适的。”说到这里,梦才看了小马一眼,故作神秘道:“听说去的人待遇相当优惠,除了在生产队拿最高工分外,公社一个月还补助二十块钱,另外每天管饭,有鱼有肉;还有,听王书记讲,说不定还能长期留在公社。”

“这是真的?”小马兴奋的跳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要不是因为送小倩上学,我肯定去,这事如果让小李先知道就——”

“你替我烧饭,我马上到大队去。”小马叫道,也不等梦才同意,一溜烟的跑走了。

小倩怔怔的望着梦才,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梦才笑道:“等会就有好戏看了。”忽然小倩明白了他的意思,用小拳头在他身上擂了一下,“你好坏!”

梦才满脸都是调皮的笑,“这两个家伙最近好的出奇,小鲁说他们就像合穿一条裤子,哈哈,这下子看他们再怎么合穿一条裤子!中午你就留在这里吃饭,一定能看到好戏。”

小倩看了一下手表道:“恐怕不行,我还没有和姑姑打招呼。”

“要打什么招呼!我们这里吃饭早,吃完饭早点回去就行了。”梦才坐到灶台后面开始烧火,说:“灶前的事就归你了。”

“为什么要我做?”小倩生气道,“你在我家吃饭时我可从来都没叫你做什么啊。”

梦才从灶后探出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个习惯,只要有女人在场,我就不能上灶台。”

“你少和我和摆大男子主义。”小倩嚷道。不过生气归生气,她还是拿起了菜刀。小马已经将菜洗好了,只是还没有切。

饭菜刚烧好,小李进来,也不说话,气呼呼的在自己床上躺下。梦才对小倩调皮的夹了一下眼睛,过去假惺惺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大队是不是已经派他去公社了。这一问如同点燃了鞭炮,小李愤恨不已的开始控诉小马怎么到大队抵他,怎么去和他枪那个名额,说的滔滔不绝,吐沫四溅。

正说着,小马和小鲁小金说说笑笑回来了,小李从床上跳下迎上去质问小马为什么要抢他的好事情。小马也不示弱,说这事也没有规定是你小李的,谁有本事抢到就是谁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嗓门越来越高,要不是小鲁小金在中间拉着,二人早就打了起来。在饭桌上两个人仍然余怒未消,不时怒目相向,看得小倩几次忍不住想笑,梦才在底下踢她,才忍住了。

女孩儿饭量小,吃了半碗饭就好了。小鲁说难得在这里吃饭,怎么就吃这一点。小倩笑笑,说她已经吃的很饱了,起身离席。梦才道:“你等我一下,我要上山,正好一路。”说着将碗中饭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当两人出门时,小鲁对着他们背影做了个鬼脸,要在平时,小马小李早就跟着哄起来了,但今天都没有笑。

离开宿舍,两个人便笑作了一团,直笑的气都喘不过来。小倩揉着肚子:“哎哟,肠子都笑断了……哥,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坏……想当年,我才见到你时,那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孩子吆!”

梦才不服气道:“你在我面前也敢卖老?当年我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小黄毛丫头,话都不会说,要不是我,可能现在还是个小哑巴。”

“你坏!”她不依他了,要撕他的嘴,他赶紧躲闪,一路上两人追逐嬉闹——忽然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原来是陈德军,他身后跟着两个持枪的民兵。

“你们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下打情骂俏!”德军用可怕的目光逼视着这一对少男少女。

“这与你毫无关系!”梦才用同样的目光回视着他。

“与我没有关系?请记住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要我愿意,”德军指了一后持枪的民兵,“他们立刻可以把你们捆起来送到公社去!”那双鹰眼恶狠狠的盯着梦才,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身上,又落到他胳臂上戴的黑袖章上面,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向小倩,“你为什么不为主席戴孝?”德军厉声问道。

小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戴了。”小姑娘的脸吓白了。

“她头上戴的白花难道不是吗?”梦才代她回答。

那阴冷的目光慢慢的从少女的脸上转到她隆起的胸部,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说:“你回去把黑袖章戴了,另外再在胸前戴一枚**像章。”小倩赶紧点头。鹰眼再次回到梦才脸上,冷笑道:“小伙子,收着点,不要像家根和二凤那样双双的被人光着身子活逮送到公社去。”

家根和二凤就是那对在山上野合被抓的年轻人,那天他们像通奸的猴子一样几乎是**着身子被捆下山来。两个民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梦才勃然大怒,不顾一切的喊道:“我怕什么!我又没有奸污别人的老婆,我又没有冤死的鬼魂在后面追着。”

民兵营长的脸青了,“你不要胡说,你在造谣……”他的声音在颤抖。

梦才狞笑道:“怎么害怕了?”

“我现在不和你罗嗦。”德军强怍镇静道,掉头走了,两个民兵赶紧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德军回头丢下一句话:“小子,我们后会有期!”

梦才也高声回道:“我等着你!”说完他头也不回走了,小倩赶紧跟在身后。在余下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她家园门前,小倩才停下轻声问道:“哥,你进不进去坐一会?”

梦才摇了摇头。

“那你等一下,我进去和姑姑打个招呼就和你一道上山去。”

“你别和我一起去,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少在一起好。”

“嗯。”女孩低下了头,默默的向园子里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喊:“哥——”

梦才转过身问:“你有事?”

“你自己也要子才转身离开,他刚才的恶劣心情现在被一种温暖的东西取代了。

“我刚才好像听你和谁在说话——”从厨房出来的张老师问侄女。

“跟梦才。”

“那你怎么不让他进来呢?是不是又吵架了?”

“不是,他刚才和德军干了一仗,心情不好。”

“他和德军又打架了?”张老师吓了一跳。

“不是动手打架,是两个人说狠话。”小倩解释说,接着她把他们路上遭陈德军拦截,德军怎么威胁他们和梦才怎么回应说了。

张老师听完了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德军不知为什么老和梦才过不去?我那天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小倩道:“你别去找他,这个人坏的很。”

张老师说:“没有关系,他能把我老婆子怎么样?再怎么说他还是喊我姨妈呢。”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对侄女说:“不过你和梦才最近还是小心点,**追悼会开完了以后两个人再在一起玩吧。”

小倩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向娘娘山望去,暴露的山脊上一个人正在快的向上攀登,那个人正是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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