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域妖天。
风雪肆虐,漫漫寒冰千里绵延。
益铃小心翼翼抱着云诀坐在寒冰之上。任凭寒风冷雪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只呆呆看着他苍白得仿佛透明的脸,全身真气聚成结界罩在他全身,冥冥然温暖白光缓缓流动不歇。
“师父,你冷是不是?这天令剑能变四季,铃儿给你换一个最暖的夏天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倾身问他,眼中殷殷满是紧张与惊惶。瞥到他指上静静透出寒意的雪玉指环她忙伸手帮他拔下。不冷,不冷,师父不冷……她颤抖着小手拿起天令剑,心念所至四周之景恍然一变,百花盛开,艳阳当空,一派繁盛夏景。
可怀里的人依旧静然,不言不语,不回不应。
益铃白着脸一笑,自顾摇头:“不,师父不喜欢盛夏……还是春天吧,师父,铃儿给你一片和春野幻天一样美丽的春景,这次你不准不应了,一定要醒了哦……”四周景又是一变,桃花瓣纷落不息,轻淡花香四溢飘满,女敕草一片新然,延绵千里青青。
他紧闭双眼脸白如纸,冰冷的身体如死尸一般。
“师父……”她轻唤,心中冷得冰天雪地,一瞬间四周又恢复了风雪漫舞的原样。
益铃慌忙抬头:“怎么没有春天了……不行,师父会冷的……难怪不理铃儿,生气了是不是?铃儿马上给你变回来好不好?”她惊慌失措地握紧天令剑,一遍遍在脑中想象着春天,却总也是一片冰冷白茫席漫天地,四周景一次次晃变,却仍旧是绵延千里的冷肆冰雪,如此冰冷,如此严寒,一如她现在的内心。
“铮——”的一声天令剑坠落到地上,她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傻笑出声:“师父,铃儿不知怎么想象不出春天了,给不了你春景了……你原谅铃儿好不好?以前那么多次输给墨凰你不是都没怪铃儿吗?这次也原谅好不好?理一理铃儿好不好?……师父……你可是堂堂仙尊……不带这么小气的……”
白光曳笑浮尘已变,飞雪徙然如梦似幻。泪如滚珠滴落为冰。一颗颗砸在结界之上,又融入结界,无声强了白光,却也于事无补。
白雪漫天飞扬,纷纷然似粉桃飘然,苍白飘渺又绵长,像白色垂纱,悲凉犹如泪结。
“师父你醒醒……醒醒吧……”她紧握他冰凉的双手渐渐哽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怀中的人,无助地仿佛一个走失的孩子,一片白茫中失了自己熟悉的天空,落入了一个陌生又冰冷的荒天。
蓦然间回到那年她独自一人用小手一点点埋了爹爹与娘的尸身,那么悲痛,那么疼怆,可此时此刻,却强那百倍千倍,是那么冷窒,那么绝望……她心痛得仿佛窒息,全身抖瑟:“师父,你醒一醒,铃儿以后会更努力,一定不输给墨凰!什么都听师父的,一句怨言也不会有,一次都不偷懒,一次都不走神……师父!铃儿不能没有你!求求你醒来吧,铃儿求你了——”终于抽泣出声,她惶惧至极地对他哭喊,眼泪一颗颗涌出。
沙哑的喉中陡然一热,一大口血伴着心悸喷出。她轻瘦纤细的身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圣白神息不受控制地狂暴涌出,铺天盖地席卷天地。
飞羽流云,指缝沙湮。
仙元受了惊动,云诀迷迷糊糊地醒来,全身冷得刺骨不歇,他颤指,轻点她纤瘦的小手:“铃儿……”
益铃全身剧烈一颤,懵然低头看他,脸上的泪将嘴角的血一点点冲淡:“……师父……你不生气了,你肯理铃儿了?”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又充满惊惶害怕,脆弱到仿佛他一消声她便会粉碎窒息,那么呆滞,那么绝望,听得云诀心头一疼,心底一声无力地长叹,他挣扎着聚气,缓缓道:“生死由天,为师本已时日无多……修仙之人看淡生死,你无需太过伤心……”
益铃终是抑制不住,紧紧抱住他,悲慠嘶吼:“不要!不要!我还没有成仙,我看不淡,我不要师父死!宁死也不要!”
云诀吃力地轻咳,再虚弱也感觉出了他们还在妖殿,他身子因五脏巨大的刺痛感而微微有些颤抖:“铃儿,你听师父说……阴阳天令剑上的毒已尽数入了我体内,鬼王苍冥手中也有一样神器,他颇懂阵法……在妖结之中凭你的道行是出不去的,你用天令剑布传送阵与他手中阴魂玉布的传送阵相接,让他通过神器助你出妖殿,你拿着神器,以神器之力即使被阻也定能保你一个人出去……”
“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走,不要一个人活!师父不走铃儿也不走,师父死铃儿也死!”
“铃儿!”
一阵猛烈的巨痛兀然从心间席卷开来,云诀嘴角又溢出一大口血,脑中的意识、身上的力气再次一点点流失,他无力地垂目轻阖,点在益铃手上的指慢慢滑落下去:“听……师父的……话……最后一次……”
“不要——”益铃眼见云诀身子被寒毒侵噬,仙体渐渐变得透明,仿佛下刻就要消散为尘随风逝去。
难以承受地悲嘶哀鸣,发出一声沉痛欲绝地哭喊,令人闻之心窒欲碎,一阵白光潋潋中,风雪都悲戚地止住了。
铃里的小若两耳轰鸣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破铃!不要放弃!不要绝望!肯定会有办法的,颜池的寒毒能解,仙尊的也一定可以!”
颜池的寒毒……脑中一片绝肆狂乱,猛然间一声嗡响灵光闪过,她抬头,目光一片惊喜巨颤。她蓦然间想起了玄火君的话:
“丫头不懂了吧,你说的那叫煅造,只要用凡火去烧就行了。我说的可是专业地去炼造天地灵宝呀,须用自己的仙元内丹当原料,吐出三昧真火才行!”
“那可是三昧真火呀,只会煅烧你想烧的,你心里边没让它烧的,放在上边多久也不会热的!”
狠狠一咬唇,益铃惊颤的脸上透出点点狂喜。
“她只受了轻伤,但颜池中了那蛇妖的寒毒,全身由内向外慢慢结了冰,我们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没想到隔日他慢慢恢复了。阿蕊却功力暴走,一日便死了。”
“事后我们才看出,阿蕊姑娘的内丹已被那蛇妖夺了。一身妖力无所依附失控暴走害得她魂飞魄散。”
“哼,我说没有就没有,不过她死了最好……”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雪飘飞,泪滑落。寂惘空茫,犹写悲恻。
原来碧蛇姬真的没有害死阿蕊姐姐……而是阿蕊姐姐自己,把妖元烧尽了……
小若看她兀然静了,心中一喜:“破铃,你是不是想到办法了?”
白雪飘飞空凌散,霜寒风冷悲缱绻。
益铃定定点了头,清丽的小脸上透出点点兴悦与明喜,那么单纯而澄净,那么空灵而简单。
九载流年似水花落花开,开到刻骨化为沉淀早已铭魂刻魄。光流水湮,湮灭了凄声断肠一心痴念,谁恨苍天意,谁恩苍天怜,给不了她一生伴他,但给了她一腔痴缠残虐,让她有幸最后还能为他做点什么。纵是魂飞魄散,她也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丝毫怨念。
空灵若谷,清澈若泉,她的眼眸一如初见时那么纯粹而简单,清澄却偏执。
几许落寞,几许不舍。益铃禁不住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眉,他的眼,痴痴呢喃:“师父……师父……铃儿本想用一生来解你冷寂孤单,但现在铃儿不能再陪着你守着你了……铃儿能为你做到只有这最后一点了,你要好好的,没有铃儿陪你你也要好好的,好不好?”
“破……破铃,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呀!”
小若,待我魂飞魄散了你也会自己回去弱河了吧。真想再看一次,你青新漂亮的样子……心中清流宛出,那样平静宁和。
几道清光忽然从天际射下,静静,明明,轻柔地照在益铃身上,流光潋,祥气溢……妖殿到此,大劫已过,朗光下,浮云流,飞身而去,她便能从此成仙,长生不死,青春永留。
一步将天涯,一步灭前尘,一朝心梦醒,一朝幻境碎……她只凝眸在他脸上,看也未看那飞仙祥光,缓缓闭目凝心运起全身真气,蓦然间蓝色的火焰在丹田内熊熊燃起。
“破铃……你……你在干什么?”小若眼见她倾身低头覆上云诀寒霜晶莹苍白冰冷的唇,恍然间心中预感到什么。
蓝色火焰从她口中吐出,生生不息地从他喉间燃进他五脏六腑,一寸寸摧散着他体内阴冷冰窒的寒毒。
小若看到她口中的那点点蓝光忽然懵了。
伴随着丹田内一点点缩小的仙元益铃欣喜地感觉出他体内的寒毒在一点点蒸发而出。
风流雪飘心静、如止水。
她好怀念,止水峰上与他一起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与他相伴的分分秒秒……如若还有来生,他能不能,还收她为徙?还让她相伴?
世界那么安静,风雪轻幽飘着……眼泪寂然滑出眼眶,溜进蓝火里,又滴落进云诀口中,一阵无边苦涩蔓延开来……她终是会不舍,终是会难过,因为魂飞魄散后,她再也不会有来生,再也不会再遇他,再也不会成为他的徙儿,再也不会再见到他……
“破铃!不要!”小若不停地哭喊叫她,直哭得满面淋漓,声音都沙哑了。
最后一点仙元燃尽,寒毒尽散。益铃痴恋不舍地抬起头来,柔柔望着他慢慢复初、从透明到一点点变得真实的仙身,没有血色的小脸上露出大大的,纯挚而明净的笑意。
师父……铃儿不能再陪伴你了……
天冷风寒流云灭,升仙祥光悄然散去……
浴火殇里换颜,欺身烈焰;刹那飞花,葬歌一世梦魇。
体内还余的庞大仙力骤然间没有了栖身之所,开始狂暴起来,一下一下,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和七筋八脉。她痴痴而笑细细望着他仍旧苍白却已有了一丝生气的脸,仿若没有丝毫不适般。
没有寒毒,他的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熟悉的温度,只是也不再温暖,因为她也已经没有了寒冰体。
功力狂暴肆乱直冲心脉,一阵撕绞,兀然眼前一暗,益铃承受不住地一口血涌上来直往外冒……全身筋脉在功力冲撞下堪堪尽断,她只觉心肺在一点点开裂,痛得全身抖瑟不停,忍不住低头又吐出了一口血。
挣扎着,她伸手点出墨绿镯,强装无事地小声道:“冥哥哥,我是小益,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手执天令剑用尽全身的力驱动神力试图稍稍平息翻涌的真气,结果猛然又吐出一大口血来,她趴伏在地上,血一口接着一口的往外冒,好像怎么也吐不完一样。一大片冰面被她的血染得艳红,没有流出几步便被冻结在了冰面上。
她强撑着站起身,一下子又摔回了地面,全身一阵痉挛,抽搐不止,六腑一点点撕扯绞裂……
雪花微颤,寒风狂乱。
咬破自己的食指,她轻颤着趴在地上,挣扎着一点点用血画着什么,一笔,又一笔……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触地的部位传进五感中,食心噬骨,滴落的血刚画出一点就凝成了一条短短的血痕,指尖也被寒意冻结,她颤着牙再咬一口,画一笔,再咬,再画……直咬得五指满是齿伤、鲜红艳艳、触目惊心。
小若在铃里哭喊得声嘶力竭,一遍遍地叫着她,不住地捶打着铃壁,“破铃……破铃……”
碧血染就雪花,无端艳了寒冰。倦雪染白青丝,沥心终成血阵。
益铃用尽全身力气将云诀推入画好的传送阵中,体内撕裂巨痛,五脏俱碎,仿佛下一刻就要裂爆开来。她狠狠咬住下唇保留意识,鲜血滴落间将天令剑紧紧握在手中,神光受她驱使迸然射出,她再将神器塞到云诀手中,白光阵阵中咬牙对苍冥道:“开始吧……”
传送阵上光华大显,一片白芒中她紧紧盯着躺在阵中的云诀,小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直想抓住他留下他,让他陪在她身边这最后一刻……却终是没有伸出,白光潋潋中望着他的眉眼惭惭模糊,全身欲碎,痛彻心扉地咬牙颤齿背过身去,她不愿看他消失在眼中,她承受不住这最后一眼的永世分别……
神光猛然一强照亮了冰面,她泪眼婆娑地强忍全身颤抖,眼见地上的亮光陡然暗下终是抵制不住,她“哇——”地一声大哭失声,猛然间转过头来,心哀欲死、狂乱又绝望地看向静静昏睡的云诀,仿佛用尽了永生永世的爱恋,紧紧的盯着,泪自肆横流,她慌忙抖手擦去。用清泪洗过的晶亮墨瞳紧紧盯着他,无邪的大眼一眨不眨,最后一眼,用尽所有狂执与痴绝:师父……师父……师父!
呜咽出声,眼见神光阵阵中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她一阵地暗天昏,恍然间只觉这一刻的分别之痛竟比体内心肺俱裂的巨痛更加揪心,更加噬骨,更加一万倍的裂魄撕魂!
风雪寂寂,汉霄苍茫。声散无腔,雪渺梦阑不忘。浮世无常,天意……难如人意。
风突号,一道绿光猛然劈来,“铮——”地一声将天令剑打出了传送阵,神光受强击陡然一暗,嘭然飞出数丈。
益铃眼中一颤猛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