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
胜南醒来的时候,乌云侵吞了整个天空,想动,却动弹不得,伤口被冷风肆无忌惮地割剜着。无尽的痛楚,从右臂开始,传递到身体每一个没有防备的角落。每次想动,心都抽搐一遍。
事情还没有结束,他不能认输,可是,真的输了,彻底地输了……
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信念也开始薄弱,真的很不像最初闯荡江湖的自己,竟然选择倒在地上。竟然选择承认失败。竟然选择垂下手来,静静接受风的嘲笑……
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被遮盖在枯枝败叶里,严严实实。他可以看见外面,但外面见不到他。
外面?外面其实就是深黑色的天空,令人不胜怖惧的夜,他想无惧,试着移开树,可惜只移开了一根树枝,就再也没有气力!
他的耳朵清楚地告诉他,不远处还有兵刃声在,对,刚才那场战斗又被延续下去了,一定有高人来相助,是那个吹箫的高人吗?
臂上再度剧痛,他拼命地转移这伤楚,睁大眼睛看天,不知怎地,眼前浮现出的,竟是玉泽的倩影,但不多久,又逐渐模糊。
他不信,闭上眼睛,再去想她,但玉泽沿着一条轨迹,越走越远,笑容也越来越浅,逐渐地收敛,他还是不愿相信:我和玉泽,好久不见了,时间再久,也不会拆散她和我……
然而耳边突然莫名其妙响起一个声音: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知是谁在问,这句话却重重地砸在他心口上。
忽然听见浪花澎湃的声音,可以联想得到,江潮狰狞的姿态。
紧接着,一切都烟消云散,传来的是黄鹤去的声音:“把每个角落都给我搜遍了!”
怎么回事?难道说,竟连那高人也败了?!
胜南自然不知这个高人是瀚抒。
黄鹤去话音刚毕,一群死士跃下险壑来搜寻胜南,刀、剑、枪、矛……接二连三地挑衅他的性命。锋刃下,他根本是倚天待命,那一刻,他才知道人的生命有多么卑微,就算自认为武功盖世,还是躲不过这样的宿命,多少次与那帮死士的兵刃擦身,多少次差点丧生,他是不是、应该感谢自己命大……没有多余的声音,却比一千年还要长,他终于现自己有多么重要,所以紧张地制止了呼吸……
“黄大人,水流这般的湍急,怕是已经被卷走了!”
众人纷纷附和话者,黄鹤去惊讶的声音响彻耳畔:“不行,不行!饮恨刀岂能失于此!”
他情不自禁,往江中张望,巨浪扑岸,击回一片荒凉。
黄鹤去突地捶胸跪倒:“江山刀剑缘,怎就毁于一旦!?”
冷冰冰劝道:“师兄,走吧,这里还是小秦淮的地盘,万一被现又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黄鹤去伫立良久,看浪快将岸掩埋了,叹了口气,终于放弃:“走吧!”
之后,他一直疲累地躺着,希望伤势能够在放松的情况下缓和,直到手慢慢恢复了知觉,直到许久之后,才可以吃力地起身,却也几乎拼尽了力量,内伤外伤一并压榨着他,心力交瘁。
锥还未拔出,胜南不敢碰它,支撑着僵立江边,呆滞地盯着巨浪,心里居然会有一种惬意,逃生的惬意:如果我真被卷走,那就真是白活了!
正自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胜南心下大惊,想不到他们还会折返回来,自己真是过于大意了,正欲豁出性命上前去拼杀,但立刻惊诧住――
不错,是一群人,但不是金人,可以明显看出,这是人追人的游戏――一群彪形大汉正自追着一个紫衣少女,这帮人不明来路,由远及近,突然闯入自己的生命里来,有点突兀的感觉。
胜南静观其变,那帮人初时没有现他,仍然在此起彼伏地大声叫嚷:“停下来!”“别跑!”“前面没有路了!”
那紫衣少女一边跑一边笑,似乎很乐观,什么都不怕,她猛一转身:“唐门烟雾弹!”
那几人本能一躲,但随即明白那是一虚招,趁这当儿,少女已经溜了好远。
胜南见他们以多欺少,早已经义愤填膺,那少女径自往这边跑,显然也看见了胜南,脸色微微一变,但没有停,还是往这个方向跑,没有改变。
她经过胜南身边,忽然压低了声音,窜到他身后:“大侠救我!”
这时背后那一帮大汉全部停下步子,不敢上前一步,他们面面相觑,竟然不知所措,只怕每个人心里都打了个大问号:怎么这里也有人?
胜南冷冷地沉默看着,猜到他们心里的疑问,心想这世界真小,你们再早来个把时辰,人气还要旺一些。
紫衣少女躲在他身后,看那排人停下来,便从包袱里抽出一只暗器往人群里打,但她的技术很不一流,暗器勉强飞了一半,就掉了下去,紫衣女子呆呆地看着暗器悲哀坠地,扼腕顿足:“啊!丢人!”
那帮人看她落败,正想上前擒拿,却听胜南大喝一声:“谁敢过来!”他一喝,当真极具威严、无法抗拒,那帮人全部停住,不敢过去。
胜南眼观六方:照这种情势展下去,我只有救了这位姑娘,然后带她逃开是上策,可是……应该怎么逃开?
蓦然间,现岸边泊着一只小舟,随浪舞着像是在暗示着什么,立刻打定了主意,一把抢过那少女手中包袱,那少女微呼一声,包中暗器如散花般直往对面撒落,当即那群大汉宛若置身数以万计的针、匕、箭、梭,谁能穿过!
胜南拉了那少女,头也不回地上了小船,同时抽出长刀,瞬即将绳砍断,一个浪猛扑过来,顿时将船卷进了江潮。未及喘息,已经漂流离岸了好远!
那帮人敌落暗器,焦急地冲来,大呼小叫着要追,无一不被江浪扑回,再怎样坚持都无济于事,胜南嘴角晃过一丝冷笑:除非你们都是厉风行,否则别指望带她走!
只听那少女道:“大侠真是厉害得很!那边倒了一大片人啊!大侠是哪一位啊?我要好好地把大侠记在心里!”
胜南正欲答话,忽然间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世界,在模糊中,猛然分裂……
一阵微风拂过,却是和煦的那一种。
胜南醒转过来,身上衣服有些阴湿,清醒地往旁边看,周围在下微雨,而紫衣女子紧张地在他身边,双手撑着一件披风,帮他挡雨,她脸上稍许担忧,似是怕他出事,看他醒来,欣慰地笑:“你还好么?还烧么?”
烧?胜南蹙眉,模模自己额头,没有烧啊……“姑娘原来一直在帮在下挡雨?真是谢谢姑娘了!”他诚心地感谢她,“姑娘可以不必挡雨了,在下不怕被淋湿。”
浪花平静了许多,船在水心徘徊,漩涡里,涟漪异常精致。两侧山水,皆是深绿。
少女一笑,把挡雨的披风丢开:“我也不怕被淋湿啊,只不过你先前一直高烧,怕你出事。大侠真是厉害,受了这么重的伤,暗器还那么准,不过,那是要花大代价的,这不,已经睡了三日……”
“三……三……三日?”胜南一惊。
“对啊,三日,这三日一直在下雨,浪又大,不知把我们卷到哪里来了。大侠伤好了就好,大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紫衣女子问。
“我,我是在这里,遇见了仇家。姑娘呢?为何在这里出现?未请教姑娘姓名?”
那少女一愣,随即黯然:“我姓云,单名一个烟字。我,我是实在很难受,身边这群人很多,又很烦,逼着我干不想干的事情,所以我才逃了,谁知还被他们在黄天荡找到!”
“云烟?”胜南轻轻念着,觉得有些熟悉,“潇湘道上遇潇湘,云烟境中逢云烟……”
云烟眨巴着大眼睛,甚为不解:“大侠在说什么?对了,未请教大侠的名字?”
胜南一笑:“在下姓林,名叫胜南。”
“您的志向好大,想让南方兴盛起来啊!”云烟从包袱里模出一只水果来吃,递了一只去给他。胜南一怔,随即一笑:“你是第一个这样理解我的名字的。我的那个胜,不是兴盛的盛,而是胜败的胜。”
云烟像被噎住,抬起头来看他,单纯地笑:“你爹娘真是有趣,好像你是个金人似的,不过,起了这个名字,倒是很容易在金国那边立足。”
当然不会有人了解,胡水灵起这个名字,是想让他办一些在抗金之外的事情……
胜南第一次在南方听人赞他名字,心情大好,胃口也开,一口就将那水果吞了:“云姑娘还有果子吗?”
云烟愕然:“你不能吃这么快啊,吃这么快对身体不好……”但她还是模出两个来递进他手里:“想来也真奇怪,我一见到林大侠,就知道你会救我,而不是采花贼一类……”
胜南微微一笑,近距离地打量她,她整体给人的感觉,是神秘感。
有恬静幽雅,有落落大方,而且她身上,还有隐隐透出的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是某种华贵。
她的眼睛很美,清澈得宛若一捧山泉,蕴藏着极度的魅力,柔秀里存着不羁的情感。和淮南很搭配,又不配。
然而这紫衣女子,最美的、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头,她不像别的女子那般披散,而是用丝绸扎在耳后,质一瞧便是乌黑莹亮,急需如此保护的那种,胜南本是粗看的,却一“看”而不可收,云烟脸上微微一红:“怎么啦?”
胜南收回神来,也知道刚才自己多么不礼貌,尴尬地坐正了,却情不自禁要赞她:“云姑娘的头,真是好看……”
云烟莞尔一笑:“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显然习惯了这样的称赞。
胜南再看周围景色,越看越熟悉,他不由得越来越纳闷,再望水面,哭笑不得:“我们怎么在原地打转?”
云烟啊了一声:“忘了告诉大侠,这船上本没有桨,事实上这三天来,我是任凭这小船一路漂流的,现在风平浪静了,咱们只有听天由命。”
“咱们两个傻子,一直原地打转。”胜南爽朗地笑起来。又一次命非我控的时候,竟然生在无关江湖的陌生小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