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中途,司机接到一个电话,路颜尧只听到他回答“是的,夫人”,然后车子便在转盘处拐了弯,沿原路返回一阵,又再驶向别处,前前后后耗费了一个多小时,东南西北她早已分不清,到最后,她也不趴在车窗处张望,索性靠在软软的皮垫上闭目养神。
如果下一刻面临的将是地狱,那么弥留在世上的最后时光,她最想做得是什么?对于路女士她是否会多一些探望和关怀,对于孟浩谦的感情她是否又会再找借口刻意地去模糊?
前身后事这种大抵不能去多想,因为,想一想,只觉得累,所有的脑细胞只呈现两种思维:一种叫做遗憾,另一种便叫做叹息。
车一直前行,经过一片绿林带,放眼望去,香樟和梧桐交叠在一起,胖瘦高低,层次不齐,显现出凌乱的美感,仿佛不搭配,又像是很完美的组合。在她的恍惚中,车已经停下来,司机恭恭敬敬地替她打开车门,“路小姐,到了。”
穿过修得非常整齐的花架,赫然入目的便是精巧不俗的喷泉,路颜尧微微讶异于池台的设计,外围每一寸每一寸都雕刻着花纹,自觉赏心悦目的同时,目光稍稍前伸,便看见了一座欧式建筑。乳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外加上黑色花岗岩地板,以及繁复却却丝毫不累赘的内部设计,路颜尧走进那座别墅,心里豁然一亮。
见到刘熙哲的姑妈,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心灵上对路颜尧都是一个冲击,她寡淡地冲着妇人笑笑,还未开口,妇人已经拉着她坐下,“颜尧,你跟熙哲分手了?”
从未在一起过的人,被扯出这种误会还真不是一件如意的事,路颜尧的表情变得僵硬连话都缓慢几拍,“伯母,您误会了。我们从没在一起过。”
刘女士似乎并不理会她的任何解释,挥手招来佣人给她端来茶点,和颜悦色地让她品尝,一面往红茶里加着女乃球,一面说:“你们现在年轻,做事情总是缺乏思考,问题一来,难免意气用事,使用的方法也极致干脆,就这样折腾下去,再深再好的关系也得给弄得破裂掉。熙哲他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你就体谅体谅他,当是发了善心做了好事,跟他复合好不好?”
刘女士望向路颜尧的眼睛似一汪深潭,饱含情愫太多,似命令似不容置疑,她根本无从招架,于是小心翼翼措辞,“伯母,我看您真的是误会了,我跟刘熙哲他……”
“我知道让走散了的人再在一起是难,可是……”刘女士微微叹口气,语气缓和三分,“你知道熙哲日前为救一个小孩出了车祸的事情吧?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伤口感染,有一天晚上高烧不止,迷迷糊糊地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一句句的‘颜尧’叫得我胸口只发疼。我本来也不想掺和你们这档子事,可现在,他身体是好些了,也出了院,最近在申请出国事宜,我总觉得他一天心事重重的,也不苟言笑,困在房间里不是在写求学简历就是在剪辑要寄往各大名校的VCR。”
对于刘熙哲梦中呼喊她名字的事情,路颜尧只想到两种解释,一是刘熙哲口误,二是刘女士耳误,她可不相信刘熙哲那样丢在哪里哪里是人间四月天的抢手主儿能看上她这搁哪儿哪儿黯淡的狗尾巴草。
所以她斟酌一下,直接挡掉刘女士前半部分的话,把眼睛和嘴巴都专注在手指上一块晶莹剔透的乳花糕上说:“伯母,咱国内的高校只重视应试成绩,在国外人则侧重学生的全能发展,像是体育,组织能力,艺术天赋,参加的公益活动以及各种创新和设计力都包括在内,刘熙哲申请的又是炙手可热的名校,压力自然不小,所以他最近就算反常也实属正常。”
“一个积极争取未来和一个消沉自闭的人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刘女士抬眼看着她继续说:“颜尧,你们现在还小,自然不懂得珍惜,又一个个固执得厉害,谁都不愿意服软。等你们真的上了年纪,有了阅历,就会发现曾经自己有多么无知。其实,照我说,酿成悲剧并且走到再无可挽回的境地的人,往往都是自己。所以说,与其冒冒失失地离开,不如平心静气地再回到原地看看。”
这些话用在她跟刘熙哲身上那简直是风牛马不相及,可若是换成她跟孟浩谦,似乎又离奇地合理。路颜尧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角落里的一盆绿色盆栽,看得专心致志。
刘女士见路颜尧并没有违背她的意思,而且眉目淡然,一副悠远的神态,因而也不再打边角球,说得明白而直接:“既然熙哲对你一往情深,你也不讨厌他,而且在你们本身又是郎才女貌,凑成一对简直是羡煞旁人。至于家世背景,我不在乎,熙哲更不在乎,再者你俩研究生都毕业了,年纪也都不小了。要不你们先订婚吧?熙哲的父母都已去世,他自己又不主动,那还是让我这个当姑妈的替他做打算好了。”
一块乳花糕还未嚼直接滑入喉咙,路颜尧满脸通红地咳嗽了好几声,“伯母,您说……说……什么?”
“订婚呗。”一个伶俐又充满活力的声音从一楼大厅传了过来,“姑姑,我和姨妈老远地就听见你撺掇人跟熙哲订婚的事情,你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谈恋爱还不是自由,怎么到了熙哲哥反到演化成了由父母亲友包办婚姻了?不过我倒是要看看是谁迷得我熙哲哥神魂颠倒来着?那家伙表面上一儒雅公子的样子,见谁都带七分笑,其实就一极品冰山外加闷骚男,外热心冷,比浩谦还要难缠上好几倍。”
路颜尧的肩抽搐一下,迅速把脸别过一边,可是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实在鄙薄得难登大雅之堂,杜映雪再走到二楼客厅的那一瞬,一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已经直了,“路学姐,怎么是你?”
还未等她开口,刘希音已经先问:“你们认识?”“嗯,她是我的学姐。”杜映雪陈述完这项事实,往路颜尧靠近几步,直直盯着她发问:“学姐你不是跟浩谦在一起么?怎么什么时候又扯上我熙哲哥了?”
在路颜尧脸上闪过各种惊惶表情无数的同时,杜映雪忽地用手捂住嘴发出“啊”一声惊叫,接着,她原本雪白无暇的脸上便泛起一阵惨白,无辜望向路颜尧的眼睛简直快要滴出水来了。
“小雪,你说什么?”刘希音的脸色已变。
“我没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杜映雪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滴溜溜的眼睛瞅向天花板。
“路小姐”路颜尧忽觉额头一阵阵发凉,抬头就看见一位穿着打扮都和刘女士不相上下的雍容妇人正站在距离她五米处的地方,不过很明显,妇人比刘女士凌厉许多,微扬的唇角和下巴都有几丝紧绷,尤其是一双丹凤眼,凝聚着白昼的光辉,像是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心想这应该就是孟浩谦的继母,路颜尧的手心冒汗,点点头说:“阿姨。”
舞旋玦打量路颜尧两秒,眉目在微微的惊异后出现一片挥之不去的冷凝,她坐在沙发上和刘希音对看一眼后,原本没什么感情的语调更显得格外冷淡,“路小姐,既然能在这里碰到你,那么也恰好也不再费我功夫去找你,你也别怪我直话直说。浩谦对你的感情如何,我管不着,但是我想你了解他并不比我了解他少,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都希望你可以克制,最好每走一步都作出明智的抉择。至于熙哲,我更不希望你搅和在他们兄弟之间破坏他们的感情,所以该怎么做,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舞女士确实是知道她的弱点,句句戳到点子上,路颜尧的心一时间有各种狂潮汹涌,无形的压力已直逼胸口,她沉默一下说:“你让我离开孟浩谦?”
“我让你离开雪海蓝!”一双精于算计的丹凤眼涌起千层波浪,层层铺展开来,浩浩汤汤,力度十足。
“如果我不呢?”路颜尧掐了一下手心。
“你当然可以做选择,不过,一个聪明的女人从不让自己陷入困境。”舞旋玦轻轻笑出声,“路小姐,如果你有点观察力,你就会发现我所说的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世界那么大,天地那么广,何必要一辈子被困在小小的雪海蓝不见天日?”
路颜尧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您不也一样。”
“但是我不需要维系岌岌可危的感情,也不需要时时心惊胆战地恐慌枕边人的被我设套。所以我过得很舒心。”
“你怎么确定孟浩谦他不爱我,你又是怎么确定他要害我?”路颜尧有些失态地吼出来。
舞旋玦冷笑,“路小姐你是哪里来的自信,浩谦会诚心爱你,永远不算计你?”
路颜尧抱歉地看了一眼被气得一言不发的刘女士,顿了几秒,恢复平静说:“你似乎对你的继子评价很低。”
“不,恰恰相反。我爱浩谦,并视他为己出,所以不愿让他为不重要的人和事自毁前程。”舞旋玦扭头冲杜映雪说:“小雪,你去带你姑姑在院子里逛逛,否则等会儿她血压一上来,又得头痛心悸了。”
刘希音挥挥手,“这倒不用,小雪你去我卧室给我拿点降压药来。我倒要听听这路颜尧是怎样在我家熙哲和浩谦之间周来转去,游刃有余的。”
周来转去,游刃有余?路颜尧想最应该吃吃那降压药的人恐怕是自己。
等杜映雪走去卧室后,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路颜尧保持着端坐如钟的姿势,收月复挺胸,连大气都不敢呼。
“舞妈,姑姑。”孟浩谦走过来,晶瞳中的笑意转化成一片幽然寒凉,他的声音微扬,“颜尧?”
“还有我。”杜映雪手里拿着药站定在孟浩谦的身后,语气颇为无奈。
“雪海蓝有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是她!?你这样让熙哲该怎么办?”刘希音女士的双唇微颤,“浩谦你好糊涂!”孟浩谦置若罔闻地把一个墨紫色的长身丝绒盒子呈上来,打开象牙做的锁扣,自顾自地说:“前天我去参加一个拍卖会,看中了一对唐朝的瓶子,一只给您,一只给舞妈,您来看看合不合心意?舞妈,您也过来仔细瞧瞧。”
路颜尧虽不懂古玩,但在孟浩谦的指导下也略略懂得鉴别,而且逛博物馆和拍卖会展里她实在颇有心得,可是眼下她还是在心里惊呼一声。细高而圆润的瓶身,通体剔透晶莹,瓶半身绘制着精美到绝妙的青花细纹,一朵朵肥硕的牡丹开得如火如荼,富贵华美处如自然天成。瓶面则像是凝了层羊脂,就算不用手模也知道它是沁凉如玉。
“浩谦,你对你自己的亲弟弟好点就是,你犯不着哄我开心。”刘希音并不太受用,只瞅了一眼那瓶子眼睛就飘向别处,“你别以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当我是瞎了眼的老太太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些年交女朋友就跟猴子掰玉米似的,而熙哲,我倒是没见过他对谁动过心。他之前对青芷是有过一段感情,我们都心照不宣,可他终究还秉承着她是大嫂的原则,维护了你们的兄弟之情。就连你最后和青芷分手,熙哲还是对她毕恭毕敬,丝毫没有逾越。你说你比他年长,经见得也比他多,为什么熙哲可以做明白的事情到你这里反而就不行了?”
“您说得是。”孟浩谦收了收腿,把掌心放在膝上。完全是中规中矩的尊老表情。
“既然我说的话你也听,那么你就跟路颜尧分手吧,并承诺要一次性彻彻底底断得干净。我不想让苏青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何况,这一次是你有错在先,路颜尧原本就是熙哲的女朋友。”
杜映雪完全对他们这三角恋关系无从下手,舞旋玦倒是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她现在不愿掺和,想凭着刘希音这个全然被蒙在鼓里的人助她一臂之力,斩断路颜尧和孟浩谦之间的联系。
可谁都没有想到孟浩谦会在闭目几秒后,深吸一口气,像是已经做好最后的打算一样,表情坚决地认真解释,“姑妈,我跟颜尧在一起是在熙哲认识她的两年多前。而且据我所知,颜尧也从未曾是熙哲的女朋友。”
“就算是你们先认识,你们也必须分手!”刘女士斩钉截铁地说,瞪着孟浩谦的眼睛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怒意。
孟浩谦的接下来的举动让路颜尧有些傻眼,他身子往沙发后面挪了挪,似乎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脸上的神态有些悠悠然,完美无缺的笑容,再配上一双不怒不喜的眼睛,那简直是标准的外交表情。然后他淡淡地说:“我和颜尧不打算分手,而且我们要在一起,可能还会结婚。”
“结婚?”作壁上观的舞旋玦再无法保持好心情,“孟浩谦你简直疯了!”
倒是杜映雪歪坐在沙发上手舞足蹈了两下,冲着已经呆若木鸡的路颜尧挤挤眼睛,看她无反应,又用脚踢了踢她,对着口型无声地说:“真牛!你居然拿下我家浩谦。鄙人简直想要烧柱香把你给供着了。”
路颜尧过了几秒才用口型回过去,“谢谢,不过我对香灰没什么兴趣,我比较中意满汉全席。”
不过是短暂的失神,路颜尧已经漏听很多话,再回神,便看见舞旋玦的脸色在大起大落后呈现冷然之态,语气说是怠慢不如说是嗤笑,“浩谦,你确定你爱这个人,并且已经忘了先前那个人?”
这个?那个?杜映雪侧侧头,咧开的嘴巴顿时僵住。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于是一拍桌子从沙发上跃起来,“什么?浩谦你竟然背着我偷偷有了别人?”
路颜尧本身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可被杜映雪这样一折腾,除了想笑外,思绪又一团混乱,沦陷成浆糊。
刘希音轻咳两下,声音拉长,“小雪……”
杜映雪立即点点头,娇小的身子缩做一团做收敛状。
原本路颜尧对孟浩谦还有些期待,但是静默地等了他许久,见他不做声,又实在通晓他那种答非所问,四两拨千斤的技巧,因而也就不抱任何期望。果不其然,真就如她所料,她听见他缓缓说:“舞妈,人本来就是会变的。”
“那这一次你到底又用了多少真心?”舞旋玦飞速地追问。
孟家父母离异得很早,刘熙哲跟着孟母和姑妈生活,孟浩谦则跟着孟父和舞旋玦,所以刘女士对孟浩谦和楚静怡的感情丝毫不知情,因而他们当着她的面绕过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让她有些不悦,语调也不怎么和谐,“浩谦,我看着熙哲一点点长大,自认是偏袒他多一点。所以过多的事我也不想多操心,没有别的,只一件,也还是那一件,你跟路颜尧分手。让熙哲安心去英国念书。”
孟浩谦终于抿起唇角,默然地转过头,走至路颜尧的身侧,一只手已经伸向她,眸色恬然如水,声音似远似近,飘飘渺渺,“我们不会分手,我们要结婚。”
路颜尧的全身如被电击了一下,骨骼和肌肉一同地战栗,她看着孟浩谦,身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领口的两颗扣子已解开,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块皮肤,慵懒又随性。他站在她身前,如一颗树,有一些伟岸的成分包含其中,路颜尧根本移不开眼睛,她想起苏青芷的话,“一、你不爱他,二、他很爱你”,她猜想有没有第三种状况,就是——她很爱他,他也爱她,他们彼此相爱。
“你不想走?”孟浩谦的眼皮微微下垂,眼睛愈加深邃。
“噢。”路颜尧点头,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他稍稍一使力,她便被他带起来,然后孟浩谦低眉说:“舞妈,姑姑我们先走了。映雪,你好好玩,不要太调皮。”
在其他三人的惊异中,孟浩谦已经攥紧路颜尧的手往楼梯走去,过了几秒,舞旋玦和刘希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浩谦!”孟浩谦的脚步停了停,瞥向路颜尧的目光分外柔和,轻轻问:“吓着你了?”
“没有。”她的心“突突”地狂跳了好几下。
等走出刘希音的宅子,路颜尧才发现原本的明媚天气已经转阴,天空中不咸不淡地飘着些细雨,不会太大,也稀稀落落的,孟浩谦却拉着她加快了步伐往车边走去,打开车门,推她进去,再帮她系好安全带,一切的动作连贯如列好的章程。
“你怎么会来刘宅?”孟浩谦专注地看着车,尾音微微上扬,看来并没有因为刚刚那一幕影响原本的心情。
“被刘伯母接来的。”
车厢中一阵沉默,过了许久,孟浩谦才问:“刚刚我说过结婚的事情……”
“你不要说,我知道那只是交际的手段。”路颜尧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失态地打断他的话,也许她只是害怕,害怕再一次被推倒某个顶端后再重重被摔下来惨烈场景,她痛得太久了,痛得太深了,因而恐惧便入了骨髓。她把头瞥向车窗外,用手指弹着玻璃,“我知道你爱得另有其人,我也不想再去尝试可以去替代谁谁,我自己我现在尚无法把握,更何况是你?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再加上一颗飘忽不定的心。”
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孟浩谦的车嘎然而止,要不是被他扶住,路颜尧直接就要一头扎进车玻璃上,她有些气恼,撇撇嘴,“孟浩谦,你想造成谋杀案?”
孟浩谦伸手模模她的头发,深沉的语气让路颜尧辨别不了真假,“我说我是认真的,你会不会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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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文的亲们真的得多点耐性和信心了……
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