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善最初进入皇城,一则怕杨腾追杀,二则无处可去,三则心仪霞儿……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御剑录”。
如今“御剑录”已经被他烂熟于心,霞儿归返无极宫,皇城之内不仅有个要命的王选侍,还又多出了个令他怕怕的怀柔郡主。换做往日,他早就开始思索退路,弄笔银子找个隐蔽的地方安心练功,再好好钻研一下“御剑录”和九龙佛珠,看看究竟有什么玄妙之处。如果有机会的话,他甚至还有可能把王选侍救出宫来,毕竟有过欢爱之情,先把她救出来,真若是纠缠不清,自己逃得个无影无踪也就是了。
可前日经过了双拐和尚一事,唐善总是担心自己那一天出世成为武修会受到三宗修士的追杀,那些邪恶的武修想必也不会令他好过。皇宫大内乃是禁地,自然要比天底下任何隐蔽的地方都要安全。深宫简出,深藏不露,暗暗积聚力量等待时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所以现在的唐善才会觉得惊怕,因为他能否继续留在皇宫、能否继续当差以及他的身份地位都将与他日后的安危息息相关。
此时,姚震膝下已经慢慢聚起了两块巴掌大小的血渍,随着血滴不止,血渍还在扩大。
唐善对于他的伤情视若不见,依旧背着手踱在门内,沉吟着道:“如果不是你提醒,朝内的政事的确被本官疏忽了。为今之计,只有……”“苦肉计!”姚震打断了唐善的话,道:“要想堵住言官们的嘴,转移民怨所指,大人必须演一场好戏。”唐善垂下眼皮看了看他,道:“难得,你我二人竟然想到了一处!”
姚震的脸上泛起苦笑,“大人现在应该懂得末将为什么要大开杀戒,先将十九位不服军令的锦衣卫处斩,再设计陷害郑兴他们四位了吧?”
唐善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回道:“其一是为树立军威,夺取兵权。其二是故意营造声势,以证明你治军严厉,军纪严明,使那些言官们无法抓到你的把柄。”
姚震点点头,直言道:“慈不掌兵,善不掌权,义不掌财。既然末将想要掌兵握权,便要狠下心来做些恶事。其实末将真正想要杀的并不是郑兴,而是权森。权实在大内行走多年,所交极广。如果我杀了他的侄子,一定会在朝廷里引起轩然大波。只要末将从严治军,绝不手软的名声在朝内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末将不去演一场苦肉计也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唐善暗暗心惊,瞥去一眼,问道:“你既然明知权实所交极广,为何还敢陷害权森,难道你就不怕权实伺机报复?”
“不怕!”姚震回道:“权实为人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处事绝不徇私。他对末将只能心存怒火,但却不会做出下作的事情,而这也是末将要借权森人头一用的另一原因。”
唐善眯着眼睛道:“同在锦衣卫办差,你一口气杀了十九个同僚,再又设计害死郑兴,日后你将如何在锦衣卫中行走?”
姚震垂下头,朗声道:“大人错了!”
“本官错在哪里?”唐善反问一声,静待他的解释。
姚震道:“治军之道在于恩威并举,大人在翠玉赌坊只是施了恩,并没有立威。等到大人再次领兵的时候,属下将士只想着在大人身上讨得好处,但却不会畏惧大人,更不会拼死效命。两军交战,勇者无敌。如果大人属下的将士临阵退缩,试问大人怎能成事?如果他们见到利益哄抢而上,无所顾忌,大人又该如何处置?大人想要顾及同僚情面,想要笼络人心,这些都没错。可大人做不到令行禁止,属下将士怎么能够变成虎狼之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果大人不能成事,即便你顾及到同僚的情面,他们也只会把你当成是无用的废物,所以末将说大人错了!”
“现在军威已立,恩从何来?”唐善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像是在求教。
姚震笑道:“贼已然伏法,大人功成,不负皇恩。只要大人放纵将士们多多砍杀些贼,岂不就是对他们的恩德?”
唐善双眼一瞪,道:“你刚刚还要本官堵住那些言官们的嘴,转移民怨所指,现在却又劝本官放纵属下乱杀无辜,以充军功!你的前后所言岂不是自相矛盾?”
“不矛盾!”姚震点拨道:“那些乱杀无辜的军士和锦衣卫都已经被大人正.法,而今这些将士不惜百死,拼命杀敌,才会立下军功。”
唐善感叹道:“原来你早在处死那些锦衣卫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今天,本官真要对你道一声佩服!”
姚震眼睛亮,道:“大人的威名很快便会在军中传遍,等到大人再次统领兵马的时候,大军所指,必将所向披靡。”
“本官真该谢谢你,你为本官做了很多事!”唐善的眼神有游离之色,似在思索。
姚震再次垂头,道:“大人不必谢,而且末将真的知道错了,还请大人饶命!”
“哦?”唐善挑起嘴角露出笑容,道:“你都做错了什么,说来听听?”
姚震叹息一声,道:“末将错就错在不识时务,以为大人不过是市井之间一贱民,无德无能,完全是因为攀附顺宁公主才得以高升。又因大人与陈炯结交,末将错以为自己乃是陈寅父子为大人准备的替罪羊。等到民怨沸腾,言官群起的时候,你们便会把末将丢出去顶死。末将想到了保命之法,可又不甘与大人分享,妄想独揽天功,以至夺取大人兵权,更是错上加错!大人饶命!”言毕,他举着师尚诏的人头叩不起,像是在等待唐善的答复。
“本官经由你的推荐才被选入锦衣卫,当时又是自藏武功,也的确因为顺宁公主才得以升迁,难怪被你看轻。同朝为官,争权夺势,追功逐利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唐善忽然顿了顿,呆呆看去,疑道:“你说陈寅父子……”他的眼中突然冒出惊骇的目光,“陈炯是陈寅的儿子?”
姚震微微抬头,抬眼看了看唐善的表情,再又把头垂下,“大人,陈寅父子的关系在朝中已经不算是秘密!”他也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末将的错只有轻视、怀愤、冒功三条,可大人看起来怒气未消,恐怕还有一件小事未能令大人释怀!”
唐善冷眼看去,并未言语。
姚震继续道:“大人如果计较这些枝节琐细之事,定难成事,而末将也将性命不保!”
唐善沉声道:“枝节琐细之事?”
姚震抬起头,双眼直视,道:“区区一个郑兴而已,大人值得为了他杀掉末将吗?”
“他是我兄弟!”唐善眼中露出凶光。
姚震面带不屑的嘲笑一声,道:“你这位兄弟与你非亲非故,既没有同受过苦也没有共患过难。不过是吃吃酒肉,下下青楼,借助你这位靠山多得些银子花花。只要你位高权重,这样的兄弟随时都可以出现在你周围,而且还会有很多,多到你烦恼为止。”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小心翼翼的问:“末将斗胆一问,末将的武功心智与那郑兴相比如何?”
唐善努努嘴,道:“强他百倍。”
姚震面上一喜,道:“昨日大人展露神功,从容夺回军权,末将自认武功心智要较大人逊色许多,已然对大人心悦诚服。大人如能饶恕末将的过错,末将自会死心塌地追随大人。大人失去郑兴不过少了一个酒肉之徒,而得到末将却能如虎添翼。不知大人认为末将说的可还在理?”
“在理!我真不该杀你!”话一出口,连唐善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难道真是武魂作祟,要把他变成疯狂残忍而又没有人性的妖魔?
姚震咧嘴笑了笑,道:“大人,末将身上受的虽然只是刀剑之伤,可伤口颇多,血流不止,您要是不肯为末将去请大夫,末将怕是要失血身亡了!”
唐善面露难色,喃喃道:“可我答应了郑兴,要你给他陪葬!本官现在虽然有些后悔,但言出必行却是本官一向所奉行的宗旨。”
姚震脸上带着嬉笑的表情瞬时凝固,愣愣的道:“末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是杀是留全凭大人决断!”
唐善忽然露出残忍的笑,叹道:“本官不能留你!”
“为什么?”姚震失声疑问。
唐善举步行出,站在石阶上,道:“第一,郑兴是本官的兄弟,本官难舍兄弟情谊。第二,本官有言在先,不可自食其言。第三……”他微微一笑,等待姚震替他回答。
“末将明白了!”姚震惨笑一声,道:“权森、郝继祖知道大人念及兄弟情分而为郑兴报了仇,必定将大人视为至死不渝的好兄弟。元泰和修明眼见末将和潘家兄弟同大人作对得此下场,必将对大人唯命是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大人刚刚从末将身上学会恩威并施,现在反倒把它用在了末将身上,大人果然好手段!”
唐善蹲在石阶上,打量着师尚诏的人头,对姚震道:“我杀你的理由足够了吗?”
姚震失神的点点头,道:“足够了!”
唐善推开师尚诏的人头,看向姚震,道:“你能取来师尚诏的人头,这令本官很感意外。而你又带着一身的伤痕来见本官,使出这招苦肉计想换得本官的怜悯,本官也感到有些意外。可你有没有觉你做错了一件事?最要命的一件事!”
“大人是说末将不该回来!”姚震木呆的道:“末将的确想过,可擅自离军无异于逃兵,诛杀贼不报无异于欺瞒。即便末将把这颗人头送交朝廷或是送给俞大人,末将得到的只能是罪罚,不会是封赏。更何况这出戏还没有演完,如果末将不提醒大人转移民怨所指,末将便要成为大人的替罪羊,终究难逃一死。所以不管是生是死,末将都得回来,也只有回来,末将才有一线生机!”
“你说的不错!”唐善向着地上已经蔓延出三尺的血渍瞥去一眼,道:“你回来救了本官一劫,可本官还是要杀你,这一点算本官亏欠你的!”
“大人错了!”姚震把师尚诏的人头放在身前的石阶上,道:“既然大人已经辨明利害关系,那么大人就不该再存妇人之仁。”
“本官会把你的军功上报给朝廷。”唐善站起身,转向一旁,道:“现在你可以交代后事了!”
姚震捧起绣春刀,道:“请大人给末将一个痛快,就用这把御赐的绣春刀!”
“你没有后事需要交代?”唐善追问了一句。
姚震笑道:“末将的后事早在离京之前便已交代妥当,不劳大人费心。”
“好!”唐善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姚震的心口已被自己的绣春刀刺入,立时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