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早已驶出幽涟公馆,开在京城的道路上,苏暖望着窗外陌生的夜景,天色已经很晚,她不知道陆暻泓的安排,是直接坐飞机回A市,还是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淑女即使坐在车里,也该有淑女专有的坐姿。”
苏暖闻声转头,陆暻泓说这话时,她正毫无形象地趴在车窗上,不过听了他的话后,她也没有正襟危坐的意思,只是缩回脑袋,懒洋洋地靠在靠背上。
“整天装着多累啊,你难道就不能自在一些吗?”
从坐进出租车后,她就将外套还给了他,而他们之间,也一直保持着沉默,而他那一句教导的话彻底打破了这份沉静。
陆暻泓忽然笑了笑,没有再勉强她,但他自己却一直维持着最初的坐姿,在苏暖眼里,是堪比希腊雕塑的优雅庄重。
苏暖瞟见陆暻泓嘴边的笑意,目光有几秒的滞留,他最近好像很多笑,虽然都很克制,笑不露齿,但和以前那副冰冷样已经迥然不同了。
“看什么?”
苏暖被唤回神,茫然地一仰头,就对上陆暻泓含着淡笑的眼眸,的确很温柔,温柔到让她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感觉到危险的逼近。
然后,她开始怀念他冷脸的样子,再然后,她也的确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我觉得你还是不笑好看,笑起来很恐怖……”
只消一秒,陆暻泓的脸色瞬间将至冰点,毫无笑容的踪迹可寻,眼神往下一扫,苏暖立刻抿紧嘴,不敢再多言,讪然地想要移开眼。
目光下移,苏暖看到了陆暻泓衣袖遮掩下的一块红肿,他的双手搁置在膝盖上,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她发现他的手腕处已经肿起来一个红红的大包,妖冶似一朵即将绽放的凤凰花。
当车子驶过一个路口时,苏暖突然朝着司机喊道:
“师傅,麻烦你先停一下车!”
司机犹豫的视线透过镜子看向坐在苏暖身边的陆暻泓,车子的速度减了下来,却没有完全停下,苏暖往窗外望了一眼,有些急躁起来:
“别开了,快停下!”
陆暻泓拧了拧眉头,自然感觉到苏暖莫名其妙的烦躁,便对司机道:
“停车吧。”
车子骤然停下,迅速无声,苏暖一时没坐稳,额头撞上了副驾驶座上的椅背,疼得她眼底浮起了雾气,当一只温热的手心覆盖在她略红的额边时,苏暖忘记了痛楚。
“没事吧?”
“没……没事!”
苏暖没有去看陆暻泓,匆匆地拂开他的手,转身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也不顾刚康复没多久的脚,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陆暻泓望着后视镜里那道纤瘦的身影,在转过一个拐角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不认为在京城她还有认识的人,对于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掉的行为,陆暻泓只是微蹙眉心,也跟着下了车,然后沿着她的踪迹追了过去。
在建筑物的拐角处,一道冒失的身影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膛,陆暻泓本欲在她扑到他怀里时闪身躲开,却在注意到那头栗色的短发时,稍稍地一愣,然后出于本能,捞住了往后跌倒的苏暖。
“撞到你了,不好意思!”
苏暖还没看到抱住自己的是陆暻泓,她离开他的双臂,急忙地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东西,朝被自己撞到的男人连声道歉,然后正打算往回跑,纤细的手臂却被一股遒劲的力道拴住。
她凌厉地回头,腮边的栗色发丝在空气中划过妖娆的弧线,然后在看到陆暻泓的瞬间,诧异地一顿,停住了匆忙的脚步。
“你去哪里了?”
陆暻泓冷冷淡淡地望着她,视线落在苏暖的手里,她握着一瓶东西,他隐约看到了几个字,是药吗?
俊眉微敛,然后他听到苏暖气喘吁吁的回答:
“哦,买药啊,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幸好她的口袋里有二十块钱……
陆暻泓顺着苏暖微微举起的手,看到了她抓在手里的药膏,他握着她手臂的手隐隐作痛,如果不是她的提醒,他根本不知道原来他受伤了。
那么,她刚才那么焦急地离开,只是为了替他去买药吗?
陆暻泓静寂地凝望着那张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脸颊,他也看见了她额头那一层毛茸茸的水汽,他的喉结有些松动,却最终无法酝酿出合适的话语。
道谢吗?像他这样的人,人生字典里,似乎从不需要这两个字,就如他不需要……爱情两个字。
爱情,陆暻泓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这个完全陌生的词汇,他低头看着坐在花坛的木排椅上为他擦拭着药膏的女孩子,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温柔,带着一丝的生涩。
他的视线遗落在她纤长稠密的睫毛上,那双美丽的凤眼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手,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是如何跟她走到这里,像傻瓜一样坐在公共座椅上,然后伸出手,任由她将药膏抹在他受伤的手腕上。
苏暖的脸伏得很低,她的呼吸轻柔地拍打在他的手背上,两人靠得太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热度,他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声,爱情……
他会和一个女人相爱吗?爱情的条件他给得起吗?
陆暻泓望向自己的左胸,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苏暖的脸上,应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否则那会很糟糕……
——《新欢外交官》——
“我们是要现在去机场吗?”
陆暻泓回头看向苏暖,她的手捂着肚子,一脸的难色,他放下了拦出租车的手,苏暖慢吞吞地走过来,挨近后他才听到她饥饿的月复叫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吃点东西。”
陆暻泓沿着苏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的是繁华喧闹的夜市,他重新看向殷切地望着自己的苏暖,眉心间的褶皱越发的明显。
熙攘的人群间充斥着开怀的笑声,香辣葱油的味道萦绕在人的呼吸间,冲击着人的视觉和味觉,苏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大口大口吃了下去。
浓重的香辣刺激着她的五官神经,苏暖重重地呼吸了口气,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燃烧起来,不再感觉到寒冷和饥饿。
“你真的不吃一点吗?”
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在氤氲的热气中,飘渺似一座遥远的宫殿,陆暻泓不着痕迹地避开旁边经过的那些人的触碰,瞟了眼吃得满脸通红的苏暖,没有作答。
他是不喜欢这些拥挤的地方的,但他现在却破天荒地置身其中,坐在这种大排档的凳子上,闻着浓重的油烟味,天知道他放在桌下的双手握得有多紧,试图发泄心底的那份烦躁。
苏暖见陆暻泓阴沉着脸,没有理她,也不再多问,是他自己要跟来的,她并没有勉强他,她偏过头,看着来往的人流,看到那些简单朴实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更浓。
食物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它能给人最真实的幸福感。
她听着耳边的欢乐的笑声,忽然间,发现自己的生命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成为了一条漫无目的却还潺潺流动的河流。
她的人生失去了太多,已经不清楚自己该再去得到些什么。
“走吧,继续下一个摊点!”
苏暖从凳子上站起,斜睨着还坐在那里的陆暻泓,微微一笑,率先挤进了踽踽而行的人潮中,随着大队伍朝前移动着。
陆暻泓不得不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看到她拿着夹子往盘子里放入各色糕点,人群很拥挤,他讨厌被陌生人如此靠近,但此刻他找不到可以退出拥挤的方式。
“你要不要吃点这个?”
苏暖忽然回头朝他轻喊,她的声音淹没在喧哗中,她站在人潮中,恍若流动的江河中沉积下来的顽石,穿过层层阻碍,她的眼睛正投注在他的身上。
“你确定你不饿吗?”
苏暖歪了歪脑袋,栗色的头发滑至一侧,在这片喧闹之下,陆暻泓只觉得被一道明澈的轻灵冲击,他忘记了那些难忍的触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一回头,他沉寂的世界便不可遏止地开会灵动起来,这样奇妙的感觉,在他的血液里流淌渗透,令他想要去抗拒却最终为之失神。
身体被身后的冲劲一撞,陆暻泓皱起眉头,回过神后,开始对那些推搡左躲右闪,一抬眼就看到苏暖在拥挤的空间中游刃有余,悠闲而自在。
苏暖的手里夹了一块糯米糍,上面点缀了一颗颜色诱人的樱桃,她轻轻地咬了下去,糯米的香味充斥了唇齿间,转身之际,她看到了已经走到她跟前的陆暻泓。
陆暻泓四处游移的目光淡淡地看了眼苏暖,随即便又移开,他瞟见了那块被她咬出月牙形的糯米糍:
“如果吃饱了就走吧。”
“你觉得这里的食物很脏,是吗?”
苏暖咀嚼着美味的墨鱼丸子,又从身边的摊点上拿了一杯甘蔗水,淡绿色的,甜丝丝的清爽,虽然它很廉价,但它解决了她的口渴。
“我只是觉得浪费时间。”
陆暻泓望着苏暖两手间捧满的小吃,冷冷淡淡地给出一贯直接的答案,苏暖点点头,将糯米糍上的那粒樱桃放入嘴里后,便往回走:
“那我们走吧。”
她已经吃饱了,所以脚步也格外的轻快,陆暻泓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一旦有人想要挤过来,他便会不着痕迹地阻挡开他们对苏暖的触碰。
当那些莽撞的力道冲击到他身上时,他的脸色便会阴沉一分,然而他始终优雅体贴地照顾着那道单薄的纤影。
她像只活泼的花栗鼠走在他的前面,时不时东张西望,她的嘴巴还没有停止过咀嚼,当他们走在夜市里时,吸引了不少注意力。
夜风习习,树影在昏暗的灯光中摇曳,他们已经走出了夜市街,正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陆暻泓静静地跟在苏暖身后,双手负背,走路的姿势优雅而克制。
在路人看来,她就像是他放养的一只宠物,陆暻泓的视线跟着那颗小脑袋,忽然她停下脚步,陆暻泓缓下步伐,看到她回过身,一张沾满甜酱的小嘴。
“你有没有干净的手帕,借我一下吧。”
苏暖抿着嘴笑,慢慢地蹭到了他的身边,的确像足了讨主人欢心的花栗鼠,陆暻泓低头望着她,心里忍不住一笑。
他从裤袋里拿出另一块干净的方帕,递过去,她却没有伸手来接,只是伸长了脖子,眼睛贼贼地盯着他,她的双手拿满了小吃,这样的动作意图明显。
“不是说不喜欢陌生人碰你吗?”
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他还记得她被人触碰时的战栗,那来源于心底的抵触。
苏暖依旧扬着脖子,眼神却悻悻地挪开,望着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轿车,再望向陆暻泓时眼底多了几分信任:
“我想现在,可以把你从陌生人行列拉到熟人一档了。”
陆暻泓拿起方帕,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轻柔地捏住了她的下颚,直到指月复上开始传来滚烫的温度,他才将方帕覆在她的嘴角,轻轻地抹去那些脏污。
然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多问了一句,话出口便后悔起来:
“在你的世界里,从陌生人变为熟人后,还有别的级别吗?”
那张被擦拭干净的纤薄小嘴,仿若一道粉色的诱惑在夜色中蠕动:
“嗯……友人,情人,爱人,仇人,也可能再次降级为陌生人。”
她仰望着一张澄澈的脸,注视着他微微而笑:
“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样完美的男人,为什么会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是我该感激命运的垂怜呢,还是你该埋怨上帝的糊涂?”
陆暻泓没有再说什么,甚至于不再多看她一眼,将方帕重新收起,淡淡地看向一边的霓虹灯,而苏暖得意的笑声在耳际响起:
“有一个美男在身边真好,过得比神仙还快活!”那些卖小吃的大婶一看到陆暻泓,给她的分量比其他人多了一半。
她又一次出言不逊地调戏了他,陆暻泓冷冷地皱起眉头看过去时,只看到苏暖惊喜的侧脸,一辆公交车停下时,她直接跳了上去。
“记得也帮我投个硬币,谢谢!”
苏暖回头冲陆暻泓灿烂一笑,就往车里走,在一处空位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在眼前恍惚,她没有去看陆暻泓是否上了车,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知道有人在她旁边坐下,她没有睁开眼,在她闻到那股清冽的雪的味道时,她就猜到是谁,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他终究还是上车了,在公交车开动又忽然停下后。
陆暻泓没想到自己会拦下开动的公交车,也没想到自己会上来,他没有硬币,所以当他投下一张面值较大的人民币时,引来了许多乘客的注意。
他很少会坐这种聚集了人群的交通工具,或者说,从来都没有坐过,上学时有家里的专车接送,工作后又有公车接送,再不济他可以买辆私家车开出去。
他记得他导师曾经说过:Ansel,你应该接近人群,那样你才能更好地感知命运。
但他一直都没真正做到过,他的生活忙碌却简单,却也同样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的志向所在,即便他曾一度以为,他要发挥他的天赋,学会世界上所有的语言。
陆暻泓转头望向苏暖,她端坐在座椅上,双眸紧闭,安详地似乎已经睡着,他不知道自己凝视了多久,他转回头,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回归于安然。
她开始打瞌睡,脑袋往车窗那一边倒去,忽然一只手垫在了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一推,她的头顺着重力倒向内侧,靠在了一个坚挺的肩膀上。
苏暖迷迷糊糊地掀开眼帘,她稍稍仰首,看到那张安静的英俊脸庞,他闭着眼睛,完美的五官上,找不到一丝表情,她没有将自己的头离开,她只是选择了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呼吸到了深沉的海洋气息。
他们没有当晚返回A市,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订了两间房,下了车后的两人,相处起来还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上楼各自回房,然后关上门,没有说一声“晚安”。
——《新欢外交官》——
夜深人静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悄无声息,也没惊动那白色的大床上熟睡的女人,陆暻泓坐在床边,静静地凝望着安然而眠的苏暖。
他眼神迷惑地望着苏暖,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难道只是为了来看她一眼吗?
白色的睡袍映衬着她粉色的面颊,恬静的睡颜,栗色的短发微微卷曲,散落在雪白的枕边,天绒被覆盖至腰际,白皙的纤臂从睡袍里露出来,一只手安放在月复部,一只蜷缩在腮边。
粉色的唇瓣微启,细匀地呼吸着,任何男人都会喜欢这副画面,因为太过美好,令人忍不住想要去守护。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指月复感觉到一阵柔软的温热,她的唇角浅浅地勾起,蝶翼般的睫毛轻轻地颤动。
陆暻泓弯起唇角,淡淡地笑了,但笑容消逝得很快,似风一吹而过,他的手离开她的面颊,握住她搁置在腮边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不要闯进来,知道吗?”
许久的凝视,他把她的手放进被褥里,俯身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然后站起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