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低月暗,朦胧的夜色娴静而安详,黑黝黝的树影斑驳,枝条交错间漏下几许明辉,淡淡的。
立在御书房前,看着满院子的宁静,心绪却平静不了,英挺的眉峰蹙起,锐利的眸子隐隐闪过疲惫。
成一德跟在他身后,抬头看了一下天际,迷蒙的月色倒和三年前那晚有些相似,忆起这些,不禁暗叹一声造化弄人。不到双十年纪,出身贵胄,身居凤位手握实权,而且,宠冠六宫,这样的女子,这样的造化怕是千年都难得一遇,可是,却偏偏落得个早殇且棺椁无尸首的下场,或许真真应了天妒红颜的古话。
不敢再多想,察觉凉意渐浓,再次开口问道:“皇上,回羲和宫亦或是翻个牌子?”
久不得应答,半响,才低闻一声,“去凤临宫坐坐。”
情字伤人,本为帝王享尽世间美人,奈何情根深种,作茧自缚。
凤临宫前种上了大片的梨花,梨花开时,花瓣纷飞,满园飘香,宛若梨花仙子人间起舞一回,似醉似梦。
以往的宫女太监还在这儿伺候,没有移去别的地方,每天打扫尘灰,摆弄花草,算得上是极为清闲的工作。夕珠去了杂役房,每日都要做打量的粗活,宫里人不解,明明是先皇后的宫女,也算得上得宠的,怎会被发落至此?就连总管成一德也不敢叫人偷偷照顾着,后来便猜想应是得罪了皇上或是冒犯了先皇后。
不想惊动宫婢,故而也没点灯,径直进了寝室,躺在软塌上。鼻端幽幽传来淡淡的梨花香,不如檀香那么宁神,却有着她的味道。伸手一模,模到一个软枕,丝绸面光滑冰凉,很舒服。这个软枕是她的最爱,当初哪怕到了冬天,天寒地冷的时候,她还是喜欢抱着这软枕入睡,手脚总是冰冷得很。他曾因此多次斥责宫女照料不周,她却还是我行我素,最后,还是他妥协了,只能唤下人多加火盆。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断断续续地吟诵,闭眼,眉宇间一阵哀戚。“长相思……摧心肝……真的一点想念都不愿给朕?为何总不愿入梦一叙?”
成一德在外候着,躬着的背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这些年皇上的苦,唯他一人知道,别人都道天子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玩权弄术不过顷刻而已,可是风光背后的孤寂却无人共品。
上一年选秀,太后招了个容貌和先皇后有五分相像的女子入宫,皇上也封了她三品婕妤,但是却把她安置在偏远的宫殿,而且甚少去看她。
哪怕九成相像也不过是赝品,哪能真的替代得了心中的念想?太后也明白,不过是想看看皇上对先皇后的情谊到何种地步而已。
“美人如花隔云端,彤儿……”
当初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灵动狡黠的眸子圆溜溜地转,小巧的琼鼻总喜欢皱起。看着她一年一年地长大,入了宫,成为他的妻。犹记得帝后大婚那天,火红喜庆的宫殿里,她盖着喜帕双手交握置于腿上,腰梁挺直端坐在床上,身后,是铺陈开来的百子千孙被和龙凤呈祥卧枕,床头悬挂的龙凤双喜床幔也是红艳艳一片。
他站在不远处,神思有些恍惚,就连耳畔姑姑说着的礼节和唱词都渐渐远离散去,眼中映着她娇柔的身子,温情脉脉。
拿着秤挑住喜帕的下沿,帕上的凤凰盘天绣得极好,金丝上有亮光,在烛火下宛如真的凤凰起舞,栩栩如生。
右手挑开喜帕,没人知道他长袖里的左手紧紧握拳,得用疼痛来提醒自己此刻不是在梦里。她悠垂的眼睫轻颤,而后撩眼瞅了他一眼,灵灵欲动的剪水秋眸莹莹如玉若含春,眉间黛眉轻扫,双颊胭脂酡红,菱唇微嘟,秀美中不乏灵气。如缎墨黑的乌丝为他挽成了惊鸿髻,头顶的九凤凰镶东海珍珠凤冠熠熠夺目,此时,卸下小女儿的娇态,平添了几许女子的妩媚,教他看得心思难耐。
他的彤儿没有贵妃的惊为天人之貌,也没有顾凝雅才冠凌都的名声,可那双灵活慧黠的明眸时而透出的几分淘气和无辜却偏偏让他心心念念,如上瘾一般。
活到而立之年,彤儿的早逝也他一生都不忍再碰触的伤疤,登上太极之前,在战场看惯了生死,渐渐变得麻木。后来,宫变血染皇城,他踩着无数将士的尸骨登上皇位,从此睥睨天下。原以为世上再无人可撼动他半分,直到她尸骨难寻的消息传来,他才明白,自此,她的将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常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缓缓吟唱,低沉暗哑的声音不若平素的邪魅,像是生生压抑了什么一般,轻微的唱声悠悠绕梁,单薄得不过瞬间便散去。本该是思念情人的曲子,却唱出了靡靡颓废之感,让闻者欲泣。
尝尽情爱之苦,方才明白眼泪的酸涩,凄苦绝望之时总爱呢喃“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可命数冥冥中自有安排,付了情的,又何尝能简单悔恨最好从不相见,一切皆是缘。
殿外,静谧的夜晚偶闻几声虫鸣,明辉斜斜,洒下淡若无边的微茫。成一德倚着门外的柱子,轻叹一声,“向来情深,奈何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