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儿的吃惊也只持续了一息罢了。事到如今,她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本性也回复得愈发的完整成熟,换言之,若是她将伪装抛却得足够彻底,这世上是没有什么阵仗能让她慌乱失措的。
索性摊手摊脚地坐在地上,盘起腿,将帛书搁了上去,她的指尖循规蹈矩地划过那些小得秀气的字迹,努力地睁大眼睛看清楚,试图将每一个字眼深深刻进脑子里。
她爹姓赵,是末代景康帝最小的一个儿子。当时城破国亡,皇子尚包在襁褓之中,于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年轻的宫婢咬着嘴唇,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来回踱步,哄着安稳不下来的婴儿。
她不过是被景康帝酒后无意地宠幸了一次,便怀上了龙裔,甚至还顺利地诞下了龙子,原本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似锦的前程,却在此时此刻显得那般可笑。
老迈的帝皇自身难保,被一杯毒酒直接送上了西天。他洒月兑的这一撒手,加上民心早已不再,整个王朝便败得一塌糊涂。
“树倒猢狲散”,文武百官投诚的投诚,逃遁的逃遁,却是没听到有哪一个,抹了脖子或直接撞上金殿的柱子直接随着亡君而去的。举国一派欢腾,女儿军所到之处,百姓们倒履相迎,箪食瓢饮以敬之茆。
“温柔香,英雄冢”,这话说得真不错。谁又能料得到,景康帝最宠爱的妃子,会于一夜之间褪去华妆粉黛,换上黄袍,带起冕冠,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国之君了呢。
容妃……韩冰儿将这两字轻轻念了几遍,只觉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汩汩地冒了上来,一下子就钻到了嘴边,乱嚷乱叫着,似是急欲想要冲出口。
但是,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佩服,或许是感叹,或许,是残酷的恨意,随着她吐出的那口叹息,一下子散在了停滞的空气中。
按辈分算起来,那位出云国初始的女帝,应是自己的半个姥姥了。容妃之所以发起了政变,毒死景康帝,自立为王,是因为她的姐姐,就是当时女儿军的首领。称王之路早已在无形之中被铺平,只不过这个事实在当时很是隐蔽,恐怕除了她们两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姐姐名叫韩盛舞,妹妹唤作韩盛乐,姐妹俩一个主文一个主武,从小便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感情一直非常的好。父母也是鹣鲽情深,对子女疼爱有加,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平稳相处了十几年。
只可惜两老去世得早,庞大的家业被氏族瓜分殆尽,人情冷暖,于此不表蚊。
韩盛舞忍痛将年幼的妹妹送至了城中的一户名门望族,不求其他,只盼他们能保她温饱,有一席之地容身,健康地长大,好等她将来有出息了,风风光光接她回府。
只是天不从人愿,姐姐这边厢刚走,容府的老爷瞧着韩盛乐有些姿色,原本是想纳了做偏房,但碍于家中那只母老虎,只得不甘心地擅自将她改了姓氏,送入宫中选秀,好让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女儿逃过一劫。
好在韩盛乐争气得很,年纪未满,倒也颇通人情世故,安于本分,不争不抢,将所有锋芒都掩起来,就算会刺痛自己,也咬着牙绝不显露。
几年之后,本就是美人坯子的她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一笑便是倾国倾城,骨子里透出的勾人媚气让的景康帝欲罢不能,且她的心思缜密,花样又多,收放自如,从不猜测君王的意图,即使被人攥在手心里狠狠地疼着,也总还是有一种若即若离的不满足感。
至此独宠,一花占了鳌头,再没有别的妃嫔可以异军突起,能够将她的美丽全然踩在脚下。
韩盛舞则是在江湖中闯荡,拼命精进武艺,而后入了只有清一弟子的门派——柳眉派。因她生就骨骼惊奇,再加上后天的勤学苦练,自然而然便在同门中月兑颖而出,深受师傅的青睐,掌门之位几乎非她莫属。
又一个十年过去,没有人知道姐妹俩是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通上了音信的,只是当时的景康已是强弩之末了,就像是一堆垒得高高的砖石,但搭得太过随意,摇摇欲坠,只等着某双手来推它一把,塌了,倒了,便也能重新来过了。
或许从那个时刻起,她们便已下定了决心要里应外合,准备同心协力将这片国土收入囊中。
只是事情往往不会如同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容妃成功策反,并且荣登大宝之后,欢天喜地地将女儿军的首领邀入了宫中,盛宴相待。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从那一天开始,那位传说中风华无双的首领,再没有出现过。
有人说,她随风而来,乘风而去,早就翻过了高高的宫墙,潇洒自在去了;有人说,她是被女皇留在了宫中享受荣华,有一处自己的宫殿,一世无忧;也有人说,她在宫中邂逅了一位英勇的御前侍卫,一见钟情,草莽风范一起,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直接带着人跑出宫去,双宿双栖去了……
韩冰儿往后仰了仰,沉重地揉着眉心,她看得有些累了,空出手捶了捶自己酸涩的脖子。
女皇起了杀念,她的姐姐对她来说是最大的威胁,刚坐上皇位的她根基尚未稳定,若是被反咬一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功亏一篑了。
两人失散了那么多年,她早已不是姐姐心目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好妹妹了,她相信姐姐也早就变了,皇位本就是她们一齐得来的,谁能受得了将如此至高无上的权力拱手让与他人?“狡兔死,走狗烹”,为了不留后患,她必须狠下心来!
弑杀亲姐与屠灭赵氏是一同进行的,华丽的宫殿被无辜之人的鲜血染红,流过雪一般的汉白玉,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与求饶声,然而换来的还是无情的手起刀落。
新帝的雷霆手段震慑了所有人,一时间人人自危,尤其是宫中人,简直就像是活在刀尖上一般,只因他们曾经伺候的是赵氏皇族,谁也不想有个万一,无辜地就没了脑袋。
韩冰儿将帛书合上,幽幽地想:自己不仅仅是景康帝之后,也同时继承了韩氏一族的血脉。不得不说,这真当是一段孽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