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沈孟川推说不适,便着了允文带我前去。允文见我郁郁寡欢,不由叹息。
“婉鸢,你我虽是兄妹,然则交情浅薄。可为兄还是得劝你,勿要赶尽杀绝,毕竟我们同气连枝。”我淡淡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对于这个文弱的哥哥,我向来有些轻视,一向觉得他是个路人甲,可有可无,如今弄出这番说辞来,我实在觉得有些可笑。
“婉鸢,你难道不为日后想想?若是你今时今日心性如此袒露,你叫太子殿下如何看你?现今他对你欢喜爱护,若是日后两看两相厌,再因着你此种脾性,他还会对你念有旧情么?”允文说得很是激动,有点唾沫横飞的趋势。
我顺势模了模脸上,而后手掌摊开在他面前。允文本是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过了许久,他才反映过来,脸涨得通红。他递了条帕子给我,便不再说话。我的耳朵终于清静了,便靠着车壁出神。直到了宴会处,允文还没有缓过劲来,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位置上,连几个诱人与他招呼他都心不在焉。我是跟着允文进场的,便在他近旁坐了下来。
御花园中风景各异,怪石嶙峋之中可观大气磅礴,而树木花草之中可见婉约秀致。四处皆悬挂着宫灯,琉璃灯罩在夜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照得其间亮如白昼。我心中本就闷得发慌,此种地方倒是正合我意,不由放松了些许茆。
沧澜霄到来之时比我略晚,一言不发地落座,满面煞气生生骇得人不敢靠近,不由纷纷向我望来,幸灾乐祸神态各异。
这时一宫婢将一块绢布呈给我,并未多言。见莫忧灼灼望着我,心中一跳,却是按捺着情绪若无其事地打开。
绯蚊儿
可安好呼?吾历经丧母之痛,非常人所能言会,望节哀。然,此事若瞒,必辱母哉!吾愿待卿守孝三年,定不相负。
莫忧书
寥寥几笔,竟让我心中波澜狂涌。莫忧是这么了解我,直中要害。他已然知晓芹青逝去,便也知晓我的境地。他如此这般,是还不肯死心么?可是,纵然是与沧澜霄难以举案齐眉,我也必定不会到莫忧身边的。
我仔细收好了绢布,抬头之时,莫忧对我悠然一笑,眸中有着淡淡的期盼和哀求。宫灯映照之下,莫忧竟比那是琉璃灯盏的光泽更加柔和温润。
沧澜霄虽是面色不善,但我感觉得到,他时刻关注着我这边。我望去时,他低垂了眼睑。
永顺帝和孝娴后到来之时,众人山呼万岁,又向孝娴后见礼过后,等到帝后入座,才又回到座位。永顺帝偷眼打量着我,时不时看看沧澜霄,孝娴后亦是望着我,眸中带着疑虑。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拨弄着筷子。
沧澜锐饶有兴致地望来,还惟恐天下不乱地说道:“今日三弟与婉鸢倒是生分起来了。”沧澜霄淡淡瞟了他一眼,依旧抿着唇。我自是不会开口附和。沧澜锐来了个冷场,模模鼻子便过去了。
我与沧澜霄诡异也就罢了,偏生永顺帝和孝娴后亦是有些个不明所以,弄得场中气氛怪异非常,虽是觥筹交错,却无人胆敢放肆。
御花园中,舞姬翩翩起舞,一时之间,丝竹之声不断。而这次竟然是六公主沧澜珏领舞,不知在哪学的胡旋舞,在一众胡人女子中间,显得分外娇小别致。胡人本就生得艳丽婀娜,然而一众胡女起舞之时,倒是反衬出沧澜珏的清新娇美。
众人了然,莫忧两边之人无不夸赞沧澜珏的才气美貌,莫忧漫不经心,低眉浅笑,不置可否。
胡旋舞***奔放,其中男子不由有些心猿意马,色授魂与。沧澜锐大赞几句,将其中两个面貌出众的胡女调笑得娇羞不已,主动为他斟酒。永顺帝便顺水人情将之赠与。
我不由撇了撇嘴,这沧澜锐王妃过世三年有余,他未曾再娶,世人谓之痴情王爷。果然,群众的眼光也不咋的。
“使者以为这胡旋舞如何?”永顺帝还是憋不住,笑容可掬地与莫忧说道。
“公主天生丽质,自然跳得极好。”莫忧赞道,但终是目不斜视。
永顺帝静静听了一会,显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便有些恹恹的,拿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尴尬。
“难道使者佳人在侧,竟是无心思索婚姻大事?”定远王世子调笑道,色迷迷瞟了眼莫忧的身后。我亦随之看去,不知何时,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丫鬟,颇有几分眼熟。我仔细看去,竟是鸣翠。她比旧时丰盈了些许,容色艳丽,倒有几分光艳动人。
鸣翠听得此言,面上泛红,隐有羞恼之意,飞快地看了莫忧一眼,便垂下眼睑。
莫忧眉心微皱,淡淡瞟了一眼定远王世子,寡淡的语音听上去有些不悦,“不过一侍婢耳,世子若要,相送亦是无妨。”
定远王世子听出了莫忧语气中的不悦,讪讪笑着,未敢接口。鸣翠脸色一白,低眉顺目站在一旁。
“使者可有意中人?”孝娴后瞟了眼换装出来的沧澜珏,笑道。
“孤已暗许佳人。”莫忧笑道,那浅浅的笑容让人心神舒畅。
“哦?不知哪家闺秀这般福泽?”孝娴后继续探究,在座之人亦是好奇,特别是永顺帝。沧澜珏忍不住向我这边看来,美眸之中难掩妒意。
离渊太子在世人心中可以说是一个谜团。据说自小流落在外,不过近几年才回返离渊。离渊皇帝昏庸无能,长久以来皆是外戚掌权,而自从这个流落的皇子回宫之后,以铁血手段肃清朝野。行事作风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毫不容情。以国舅为首的外戚本是百年世家,却在不足两年时间,便被打击得一蹶不振。而后,这个文弱清雅的少年自请太子,自此之后,排除异己,任人唯亲。虽是如此,离渊倒是日渐昌盛。而且这般光风霁月的一个少年,不好,甚至不曾纳妾,自是众女子倾慕的对象。
“孤的心上之人便是,”莫忧略微停顿,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以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沧澜的沈府二千金。”这句话虽是清浅,却平地惊雷,众人纷纷向我望来,不知是何种神色。我也难料到莫忧会这般点名,愕然向他望去。
永顺帝的脸色十分不好,看着我轻哼一声。孝娴后眼中错愕一闪而过,而后笑道:“婉鸢将作妇人,使者莫要玩笑了。”
“孤愿以两国百年相亲,求娶沈婉鸢。”莫忧的下一句话,又是一个惊雷炸起。这个时代有三大强国,若是离渊鼎力支持沧澜,称霸之时指日可待。再是不济,就算沧澜有一国盟友,也是天大的好事一桩。
“区区竖子,何言家国!”沧澜霄冷哼出声,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莫忧。
“离渊太子监国,想必沧澜太子也该略有耳闻?”莫忧清清淡淡地一句话,却是让沧澜霄一噎,本事在衡量得失的永顺帝脸色瞬间沉下。如今的离渊,国主便是个摆设,而太子才是真正的掌事人。莫忧这一句话,无疑就是个挑衅。他能在离渊一呼百应,沧澜霄能么?沧澜霄面上闪过不甘之色,犹自咽不下这口气,只是怒意消减,恢复了往日的心思心智,“使者何以妇人说家国事?”而后面色又是一沉,“况且使者求娶之人即为吾妻,岂不是轻看了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皆为君子,便不必以家国说之。”莫忧淡淡道,只是眉间戾气甚重,看着沧澜霄的目光也带着挑衅,“不若凭个人实力取之?”
“诺!”沧澜霄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冷冷对着莫忧,双方已呈剑拔弩张之势。
“婉鸢以许婚配,使者此言不妥。”孝娴后语气中已有不悦,却是生生耐住,不想让局面更糟。莫忧这种行为,已经让在座的人十分不悦,这对沧澜而言,是一种挑衅,藐视沧澜皇室的一种挑衅。看着我的目光,也有愤恨和不肖。我模了模鼻子,这回估计免不了被说成红颜祸水了。
“我与婉鸢早已相悦,奈何有人横刀夺爱!”莫忧拍案而起,直对沧澜霄。我料不到莫忧会将这个也说出来,此番一闹,他将置我于何地?我恨恨看去,莫忧避开我的目光,对上沧澜霄。
“不过几面之缘罢了,使者多心了。”我淡淡道,声音虽是不响,却自有一番威仪镇住他人。
“小姐何出此言?”鸣翠突然道。众人皆是愕然望去,想不到她这个小小侍婢会在这种时候说话。
鸣翠跨出几步,向我跪下,惶急道:“小姐许心之人,不正是离公子?小姐得此眷侣,曾让鸣翠几番羡煞,怎的此时,却要负心,小姐置离公子于何地?”
鸣翠这几句话使得满座哗然,我不由一阵气闷,恨恨看着莫忧。他,竟连鸣翠都用上了。此番,倒真是志在必得,誓要让我在沧澜再无立锥之地。
莫忧偏过头,不欲与我对视,面上绷得有点紧,虽然神色淡淡,我却知晓他是因为心中十分紧张。
“既然如此,我们不若比试一番。”沧澜霄逼视着莫忧,冷声道。
“霄儿!不得放肆!”永顺帝斥道,看着莫忧,神色复杂,“使者决心已下,不再反悔么?”
“孤从不妄言。”莫忧虽是回答永顺帝,目光却看着沧澜霄,争锋相对,丝毫不让。永顺帝闻之,神色纠结得很,他虽是为帝多年,心智气势却比不得一干小辈。唉,这皇帝当得,真是窝囊。
“父皇,想来那一次围场比试使者不曾尽兴,纵然一斗又有何妨?”沧澜锐说道,见永顺帝脸上现出不豫之色,他话锋一转,“然则三弟和使者皆是身份不凡之人,未免误伤,不若来个温雅点的比试法如何?”
“陛下,年轻人争强好胜是常有之事,不妨许之。”有几个朝臣大圆场道。
永顺帝点头应下,示意沧澜锐继续说下去,“不若就在这御花园之中,便就比试射箭,权当增进情谊。”沧澜锐轻描淡写的两句,缓和了场上气氛,在这种风雅之地比试,亦是消磨了戾气,也转移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冷肃。看来这二皇子很有两把刷子呐。
“也好,来人,备弓箭!”永顺帝吩咐道,此刻场上气氛已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对我的注意力也减少了许多。
侍者为沧澜霄和莫忧奉上弓箭。沧澜霄手指触上弓箭的时候,不由向我望来,笑容之间有些苦涩。怕是想到了我绝情诓骗他的事情。莫忧也似想到了,偏头微微一笑。
他二人同时站到一条绫罗圈出的线外,手持弓箭,箭尖直指靶心。先是各放一箭,虽有二十尺远,却皆穿红心而过,满场皆是喝彩。我不由抚额,就他们的水平,顶多来个平手,八成这二十支箭都得穿心而过。
而后莫忧三支连发,沧澜霄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只箭,满上弓弦,箭尖微偏,竟是射向莫忧同时发出的箭支。“叮”的一声,箭头相撞,四支箭齐齐落地。
沧澜霄倨傲地一挑眉头,唇角露出抹得意的笑来。我顿时傻眼,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犯规吧?没想到沧澜霄的精神力如此强大,这么心绪不宁的时候还晓得弄些旁门左道出来。
本来这比试就是过过场,众人也没什么想法,岂料沧澜霄来了这么一下,傻眼片刻之后倒是来了兴致,叫好声比方才响了数倍。
莫忧心平气和地展唇一笑,两支箭一齐射出,片刻后,正准备张弓搭箭的沧澜霄便没了靶子。
众人瞬间默了…….这两个人,谁都不是什么好鸟!投机取巧,钻营古怪,心肠大大的坏。我默默地为自己哀悼了一把,想我凌绯在这么月复黑的二人间游走了那么久,真是遇人不淑。而后又有些沾沾自喜,看吧看吧,还是只有我有这功力,能够同时收服这两人。
沧澜霄瞬间的愣神过后,保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身子一转,直指莫忧。在众人惊呼出声的同时,他手中箭支已经射出,两人不过相距几米。莫忧也不躲闪,淡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而然,没有血溅三尺,只是“铮”的一声,弦断罢了,而箭,却是不偏不倚地定在十米之外的树上。莫忧看了眼手中残弓,随手一扔,“咚”的声响将众人惊醒。沧澜珏一下冲到近前,站在莫忧与沧澜霄之间,对着沧澜霄娇斥道:“皇兄,你怎可如此?”
“多事!”沧澜霄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随手也将手中弓箭扔下,对着永顺帝作揖道,“孩儿略有不适,想先行离去,望父皇允之。”
众人月兑离了震惊,方才明白刚才两个位高权重地人是在比试,却仿若街边无赖一般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可是,众人也不敢说什么。永顺帝余惊未消,淡淡挥挥手算是允了。要知道,如若方才沧澜霄那箭尖在偏个一寸,便是两国烽火起时,而且这沧澜还要背负上莫大的骂名。
“走吧。”沧澜霄走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腕便要拖我走。动作虽然蛮横,却带着些许细腻温柔。
“放开她。”莫忧绕过六公主,拦阻在我和沧澜霄面前。便是这般无喜无怒地站着,冷意扑面而来。
“使者怕太是一厢情愿,你且在这问一句,婉鸢想和谁走!”沧澜霄冷冷一句,便又让人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不由叹息,朝莫忧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世人所谓一句一伤,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我不想落了莫忧的颜面却也不想拂了沧澜霄的意思。沧澜霄心知我的所想,深深看了我一眼,便也不再多言,拉着我便走。
莫忧依旧站着,定定稳如泰山,面容紧绷,目中神伤破碎。他一言不发地任我们离去,嘴唇虽是翕合几次,却是无声。
直到离了御花园,沧澜霄便带我坐上步撵,出了宫门,便坐上候在一旁的马车。
“我们,不是楚河汉界互不相干了么?”我声音有些涩涩的,手腕挣了两下,却没有挣开沧澜霄的桎梏。
“你果真狠心,不论什么时候皆是如此。”沧澜霄叹道,语气之中皆是浓浓的无奈,“那你又在想什么?莫忧与你求婚,你怎的没有应诺?”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感觉沧澜霄修长的手指探到我的衣襟中,不由捂住衣襟,惊恐地望着他,他怎的那么大胆?沧澜霄似笑非笑地将手中多出的物什展开,原是一块绢布,是莫忧着人给我的。
“你怎的那么多心思?”沧澜霄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手上微微使力,便将之展开,就着淡淡月色细细观之,嘴角轻佻地翘起,“果然是体贴入微,情深意重。”
我一阵气闷,这沧澜霄怎么越来越无赖了?我本以为我自己就很无赖了,没想到和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