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龙邵文回到稽征局刚刚坐下,叶生秋就恼哼哼地来了,“章家老七那个瘪三不知藏哪儿了,找了他几日也找不到,惹急了老子,把他的爹娘老子绑了,逼着他露面。”
龙邵文犹豫一下,跟着骂,“妈的,章家老七那个王八蛋固然可恨,但咱们革命党人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与旁人无干,若是绑了他的父母,传出去不免堕了咱们的革命党的名头,我料那章家老七躲不了几日就要露面,到时抓了他,狠狠地揍他一顿?”
“揍他一顿?太便宜了,触他娘,他敢打你,至少也要挖了他的眼睛……”叶生秋说挖人眼睛的时候,语气平淡地冒着寒气,反正挖的是别人的眼睛,又疼不到他的身上……他蚂蚁般地在屋中绕了几圈后,停下来说:阿文,有桩生意,来银子快!
“什么生意?”
叶生秋光头上溢出的油脂,经阳光的照射,发着七色光,映得他眼神也朦胧变幻,莫测若深,他看着龙邵文说:听说贩猪仔的利润不差于烟土,趁着陈先生现在掌权,咱们就在这行插上一脚,大干一番。
……凄风冷雨的黄浦江边……一个临时搭起来的遮雨棚……拥挤腐臭不堪的船舱……龙邵文的眼神空洞起来,那是多么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他被一个戴着破旧毡帽的汉子拉去沉江了,整船冷漠的眼睛,看着他去死而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他一把,哪怕是替他说上一句话……龙邵文恨恨地咬着牙,“只要能瞒着我师父,只要避着一点革命党的耳目,这生意能干。”
“瞒着陈先生,避着革命党?”叶生秋眉头一皱,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咱们就是革命党,革命胜利后,黄浦滩就是咱们的天下,要不趁这时候搞点钱,一旦清政府卷土重来,可就白忙一场了!咱们提着脑袋跟着陈先生革了半天的命,陈先生怎么也该给咱们一点好处!就算他知道咱们贩猪仔,想来也不会怪罪……”他模着光光的脑袋,又说,“张静江,多大的一个阔佬,他就是靠贩猪仔起家的!我几次都想带兄弟绑了他搞点钱花,还有那个大买办虞洽卿,时不时的也贩运猪仔挣点儿小钱花!”
“张静江贩猪仔?”龙邵文嘴都快合不拢了,用药方子讹诈黄楚九后,他从陈其美的口中探听过张静江的底细,知道张静江出身豪富,丝商巨贾,后定居巴黎,经售奇珍古玩发了财,曾把一半以上的家财资助给了孙中山支持他革命,就此被孙中山赞誉为真正的爱国者。他多数时间都在巴黎居住,时而回国,从事一些金条和买办生意,捎带收售古董,却从未听说张静江是靠贩猪仔起的家。
“张静江当初带着家里给的几万块钱闯荡黄浦滩,多年来靠贩猪仔挣下了百万家当,成了黄浦滩上的闻人巨富。陈先生筹划起义缺经费,都要找这个张瘸子借钱!触那,他能为革命党提供军费,这要多大的财力!不靠贩猪仔,又靠什么?”叶生秋的表情极为认真。
龙邵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师父的确是找张静江借过革命经费,不过肯定不知道他是靠贩猪仔得来的钱!这个张瘸子,倒也不简单,连青帮的传统生意他都染指,女乃女乃的,有些门道,了不起……”至于叶生秋说虞洽卿也贩猪仔,龙邵文却是将信将疑,虞洽卿的买办生意比贩猪仔来钱更快,又何必趟这不干不净的浑水,不过话又说回,越有钱越心黑。虞洽卿那么有钱,手底下还掌握着宁绍轮船公司,贩猪仔有便利条件,时而抽空干上几单,自然是近水楼台,轻松方便。
“行!听你的。”龙邵文下了决心,“生秋阿哥说的有道理啊!革命成功了,老子当然要享受革命带来的快乐和财富。”他虽也像佩服陶成章那样的真正革命党人,可佩服归佩服,要他如陶成章那般为了革命节衣缩食,操心劳力,他就宁可当流氓,也不干革命。他问叶生秋,“具体怎么搞?”
叶生秋见龙邵文点头同意,脸上绽开了难得的笑容,他白白的牙齿一露,“我盘算过,贩猪仔必须要有巡捕房背景,捕房若是横加刁难,怕咱们难以成事。我已经同公共租界虹口捕房包探尚武搭上了关系,这个尚武很了不得,他常年利用巡捕房做掩护,干着淘沙子、贩猪仔的生意。阿文,你以稽征局长的名义约这个尚武出来见面,模模他的底儿,探探他的口风。”
“行!”龙邵文琢磨,“先让俞文征去打听一下尚武的背景,老子与他见面才能投其所好,这在兵法上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既然已经决定干贩猪仔的生意,龙邵文当即安排兄弟分头行动,众兄弟中除了赵孟庭颇有微词外,其余的一概举手赞成,见多数兄弟同意,赵孟庭也就不反对了。
照计划,俞文征去打探虹口捕房包探尚武的背景。朱鼎发则带上兄弟去趟贩猪仔的路子,安排就绪后,即刻分头行动……
几天后,俞文征带回了尚武的消息……尚武,脚踩清洪两帮,在公共租界小有权势,凭着虹口捕房包探的条件,广收门徒一千多人,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人口贩卖帮会,与虹口吴淞路的潮州帮三合会互相绑在一起,大肆贩猪仔、淘沙子、开条子。尚武帮同潮州帮三合会分工明确,三合会负责骗抢猪仔、沙子,条子,然后把他们集中起来,而尚武同他的门徒则负责把这些骗来的猪仔装船运走。沙子则贩往广东,高价卖给那些子女少的富商大贾。
“哦!”龙邵文这才明白当年在码头上,那个骗自己上船的破毡帽说的一句至今令他记忆犹新的话……年龄有点大,给人当儿子是不行了……他问,“广东富商买那么多小男孩干什么?”
俞文征说:广东商人有个传统,除了亲生儿子外,多数都愿意再领养一些男孩,对他们刻意培养,从中挑选一个有能力继承自己事业的人。
龙邵文眯着眼睛想:女乃女乃的,当年老子若是岁数小点,说不定就成了富豪家的公子爷了,也说不定可以不劳而获地继承了大笔财产,可惜命苦,妈的,被人扔江里了……”他想着想着笑了,问:男孩的命倒是不错,女孩呢?
“女孩就惨了,她们中的多数,被开条子的贩到了北方,做了童养媳,一部分姿色好的,则卖给本地的窑子做了窑姐。”
龙邵文听了勃然大怒,“妈的,丧尽天良!尚武怎么能干这样无耻的事情!”俞文征尴尬了,他说,“阿文,咱们准备干的生意,好像也同这差不多吧……”
龙邵文手一摆,“开条子、淘沙子绝人门户,太损阴德,女乃女乃的,咱们专业干猪仔生意……”他眼前又闪现出了一船舱的冷漠眼神,那些眼神像刀子般地割着他的心,他咬着嘴唇,恨恨地说,“凡是猪仔没一个好东西。”
“这行水不浅,尚武几乎垄断了人口生意,咱们若想从他的这口锅里抢饭吃,他未必答应……”俞文征眼中突然渗出红血丝,凶相毕露,“阿文,干掉他!从此独霸猪仔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