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阔大房间里,落地的阳光本该灿烂,却被藕玉色纱幔垂垂曳地,遮挡了些许光芒。
案台上放着徽墨纸砚,素色纸笺已打开,笔已舌忝好笔舌。它们娴静优雅,好似系好舞裙绑好舞鞋的舞娘,等待着开场的旋律,腾越飞舞。
只有砚台,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不语来研磨她。
唯有不语有这个特权,这两年,莫啸风暂代了她,但究竟总不令香婆婆满意。砚是一样的砚,也是一样的磨法,可是香婆婆觉得莫啸风磨的墨不够稠浓饱满,写起来不够顺手,字竟风骨大不如从前。所以这两年里竟少写了许多字。
砚台在等待的时候似乎已经有清浅的墨香,萦绕在屋子里。屋子里也渐渐萦绕了看不见的回忆,那些回忆跟小鱼儿一样,在被纱幔筛成丝丝缕缕的光线里穿梭往来,热闹纷繁。
香婆婆的思绪就这样游啊游啊,时光飕飕回退,当年,香婆婆亦就是凝香。
那一年,凝香恰巧四岁。
而她的娘眉生过世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
七月十五,是节日,是亡灵游魂的节日。
凝香被女乃妈抱着,出了云凤绣庄。
她将脸埋在女乃妈手织阴蓝布袍褂的皱褶里,望着。
小巷的石壁角落里,年老的女子烧纸钱,火光是一把笔,在她的脸上变幻不定写着生者的哀戚和想念,也描着死者无法言说的留恋。街上落了门板的商铺门口,挂着带穗的幡号。人家门前,一两盏竹黄油纸灯笼随着幡号的舞蹈不住地摇曳着自己的身子,内里的烛火战战兢兢,却被灌顶的风一下掐灭了。
凝香看女乃妈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一下被拖到长长,一下被缩到短短,仿佛绣娘手里的针线,长长短短,却绣出了凝香心里掐不灭的小小快乐的火星。
凝香将头尽量埋低,低到青石地上只看到女乃妈一个人的影子。
街尽头的云家大宅,红灯亮炷,高朋亲眷,笑语乐声。却是凝香眼里隔世的灯火,恍惚就被掐灭。
凝香被女乃妈抱到厅堂,先是被怀抱庆生婴儿的云夫人发现,她努嘴拐了云庄主一肘。云庄主站起来,问女乃妈:“怎的不懂规矩,将她抱出来?”。
女乃妈怯怯低头:“小姐,她还没吃……”
“抱到厨房去吃,别在这里碍眼!今天小少爷满月庆生,我不想发火,快去。”
满厅的人骤然安静,眼光都看过去,那四岁多的庶出小姐却在女乃妈的肩头露了浅浅的笑,一霎就隐在门扇后面。
听到喧闹的人声,转过街角,河里一条光链,映着岸边人如渡了腊光的脸。这是一条城内河,人都站在石阶,将祈福莲放到河里去,渐渐河里的莲花一朵挨了一朵,亮到了天边去。若一条泅渡的河,穿过黑暗里的城镇。
女乃妈点着白浆纸手折莲花里的洋蜡烛,将祈福莲放在清亮的河面上,嘴里嘀咕着:“绣娘眉生,你在那边保佑保佑凝香小姐吧。自你走后,她不说话,一点声音都不发,老爷也嫌弃她。我不过是个下人,年纪也大了,再怎么硬,也庇护不了小姐……”
河流缓缓流淌,负了使命的祈福莲汇入河流上漂浮的花灯里,凝香靠着女乃妈的腿,隔了远远的,她还能一眼就认出眉生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