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又低了头,哀伤的眼泪一串串落到凝香的玉色织锦坎肩上,那是眉生留给她唯一的一件绣品。
秦叔在废墟里找了一两件遗漏的还算齐整的古董,到当铺换钱买了二十几副棺材,找人将云家的人收殓入安。
凝香只在女乃妈入棺的时候,拉了女乃妈的袖子不放,眼里写满了委屈。
秦叔等一切收拾停当,抱了凝香离开湖镇。渡船上是人声鼎沸,杂贩乱卖。秦叔已经换下了平日里的平绸长袍,换上了白衬里蓝粗布袍褂和玄色扎脚裤,单梁玄色布鞋里藏了一点点剩下的银钱。凝香也换上了碎花的芭蕉小褂子和阔脚裤,只无梁布鞋用白布滚了边。头发抓了两个小髻,绑了白孝布。两人看起来是平常人家的父女。
凝香头埋在秦叔的肩头。秦叔的肩不如女乃妈的柔软温墩,是清晨里迎面带着水汽的河风,割着凝香的脸。
湖镇是临水的祥和小镇,青砖碧瓦,绿柳粉桃。
云宅的大屋屋顶雄踞石雕二龙戏珠,是湖镇最雄伟的建筑,如今却成了厅空雨未留,垣残人已去。渐渐在凝香的眼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成了雾气里一片黛色氤氲,散去,散去。
散去了。
渡船一阵轻微颠簸,凝香一霎不霎的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落到运河里。运河四通八达,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一番新鲜人间。
但对凝香,任何人间都是未知难测。本是江南水乡的弱质柳,骤然被连根拔起,不说枝繁叶茂,怕是微续残绿尚且难料。尚且难料。
秦叔带凝香投奔的是云家的几家远房亲戚,不想天不顺意,人亦逆心。亲戚们不是遍寻不见,就是见而敷衍。秦叔也寒了心,所剩无几的银钱花了大部分给亲戚买的见面礼。最后只好和凝香流落苏州街头。
所幸当年,天灾**,战事纷纷。街头乞丐竟比商铺还多。
秦叔也就掩了羞耻心,将自己和凝香的头脸抹上黑灰,也加入了乞丐大军。
秦叔毕竟是初入行道,这生意竟不如做绣庄伙计来得顺手。两人常是饱一顿饥一顿,常被主家赶落,亦被同行欺凌排挤。
那日天热,人家早早吃了晚饭,搬了竹椅竹床到屋外乘凉。
秦叔讨了两个馊馒头一碗米汤,因碗豁了一尖口,他小心斜端着,以免洒了出去。赶到栖身的桥墩下,却没见到凝香,心下着了慌,爬到桥头四处张望,远远的河对岸,一群人或坐或蹲或站,偶尔暴出大笑。秦叔赶过去,蹲着身子,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果然找到凝香。
她坐在地上,努力地昂着头,眼珠子转都不转,眼皮霎也不霎,身子动也不动,从人缝里盯着看。
靠墙的地方,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一杯酽茶,一块惊木,一方毛巾。旁立的一人,鹤骨净肤,一身竹青长衫,手持一柄纸折扇。一口纯正京腔声韵,原来是说书的。正说到精彩之处,但见他一手悬起长衫,一手点腕合起折扇,开口说道:“何人敢称常胜无敌将,何人能身经百战身无片伤,何人敢称千古第一将,我看唯有常山赵云赵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