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天幕一团糊涂,那只飞机孤零零地歇在停机坪上,仿佛将要被白茫茫大雪给埋住了。
香度心里又一阵的庆幸,他倒宁愿那风再猛烈一点,雪再大一点,干脆将飞机埋起来,将这个脏污的世界埋起来。将他和他的凝香一起,埋起来。
生未同衾,死应同穴,一缕香魂清魄应相随。
然而老天竟是不随人意。
天总不尽人意。
风依然潇潇,雪却不再洒洒。
一个时辰后,雪晴天朗,天空竟然透着一点蓝,诡异的夜深蓝。
要不是地上雪茫茫一片,真叫人怀疑前度那场雪只是人心里的一场大雪。
原来人逢乱世,天亦乱象。
日本人叽里呱啦地讲话,香度是听得懂的,然而他却是听不见的。一切声音都被挡在他的心思之外。
那一刻他的耳朵聋了,他整个心思都敏锐起来,落在身边人身上。
她的清浅色呢子大衣被风儿牵得飘飘摇摇,敞开来。兰斯林旗袍就如烟一样裹着她。她整个人就幻化成了一缕青烟,丝丝缕缕渗进他,渗进他的毛孔,渗进他的心。
他一个人两个重似的摇摇如坠。一只白手套的手扶住了他,他急怒,一个巴掌摆开了。
那个日本人副官的脸拉着整个冬天一样的严寒。他不理。在日本人面前他有着天生的优越。他一点儿都不想搭理那个马脸罗圈腿的日本人。
他此刻唯一的念想就是,随着凝香一起化成烟,一起消失。这个世界本不是他该来的地儿。
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苟活了20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沁透着屈辱和危险。
日本人,军阀,以及各路流匪恶霸,虎视眈眈。
爷爷,父亲,叔父,甚至那些逊清遗老,谁不是殷殷期望。
他简直就是一个提线木偶,叔父不过是明里那一个,他就是暗中那一双。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盘死棋,自己的生活是一幅死水无澜的画作。直到遇见凝香。
他因为她有了往生的愿望了,生活也风生水起似的。
然而,身上的束缚还在,这是他与生具备的,当然怎么挣,都挣不开。
就如此刻,在人的胁迫下,不得不离开。
他的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生。但,他的死难道也不能由着自己么?
这一刻他就这样咬牙想着,瞧着日本人腰间配的那把刀。想一想,他又不想死在外人的刀下,宁可自己一头碰死。
这么拼着一死的心望了凝香一眼,怨念就砰然坍塌了。
凝香笑着。他一直以为自己将她最美的样子镂刻在心底里了,可是再多看一眼,又有了新的爱意。她的美是捕捉不到的,不是静态的,是绵延不绝的。这一点在他给她画像的时候就觉察到了。
但,知道永远将不再望见此刻只可意会的美。他几乎又要再度疯狂起来。
凝香懂得了他,她的笑里带了安抚的意味,随手抚了抚耳边的卷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香度本是即将躁狂的心,突然霜降一样凉了下来。他在她柔软的手心触到硬硬的一截圆柱儿,仿佛婴儿一样静静地卧在两手心里。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着,此刻语言已是多余。
不知道是哪双眼睛先漫上泪,漫上了近乎绝望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