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来都是小事,但只要与记者和洋人沾了边,芝麻谷子大的事儿也是大事。
陆雄诚恐诚惶地赶紧耍了点做小伏低的伎俩安抚了北洋政府那班孙子,又用极刑杀鸡儆猴地惩戒了几个带头儿闹事的几个小子。
兄弟们是噤声了,是敬畏了,然而陆雄也渐渐失却了人心。
现在他手下的兵就如野狼到了人群里,只能夹着尾巴装狗了,装着装着就装成懒狗了。这会儿就是让各营派人值个守,都推三阻四的,不要说开赴前线真刀真枪地干战了。
陆雄有种末日来临的忧心,又排遣不出。便让副官安排开早饭。
口中还腻着一股鸦片膏子的甜味儿,陆雄连稀饭都喝不下,抬头看到陆晴空张着嘴巴打着呵欠走进餐厅,那心里窝着的一股火苗儿就腾地窜上来了,他一双筷子就丢到儿子的身上,喝道:“你还知道起啊?整日里不是睡死觉,就是跑去泡舞厅下馆子,夜夜笙歌,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么?”
陆晴空被父亲的筷子给彻底地砸醒了,他僵着脑袋,低声嘟囔着:“我不泡舞厅不下馆子,我能干嘛?你给这个督办的虚职……”
“你还有理了,你!还嫌职位虚了,你!”陆雄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跳了一跳,唬得低头不问事的陆夫人也跳了一跳。
她抬头瞧一眼陆雄,淡声说:“难道晴空说得不对么?”
陆雄的气焰就忽地矮了下来。陆雄在这个曾是女校学生的夫人面前一直是讨好的一副面孔,软得跟一跳鼻涕虫一样。他笑着道:“对,对。”回头再狠狠剜儿子一眼。
陆晴空有母亲罩着,嘀嘀咕咕地挨到桌边,端起现成的一碗粥呼啦呼啦喝起来。昨夜夜里酒喝得多了,口正干得很。
副官从前厅匆匆跑进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书,陆雄只能把气洒到他身上:“一大早儿的,跟赶丧一样一趟一趟地跑,又是催着赶着地要老子去打仗的电报吧?给老子撕了,妈的!”
“总督,是请帖,荀府的。”
“这个时候还请什么帖,撕了!”陆雄脑袋里正一片浆糊,断口喝道。
“慢着!”陆晴空跳起来就从副官手中抢过请帖,撕开外封,才看了几眼,他的眼皮和手都禁不住激动地抖了起来,他抬头欣喜跟他老子道:“爹,是荀府的请帖!荀家丫头今天成人礼。”
“都这刻儿了,我哪里有闲功夫去荀府参加一个毛丫头的成人礼?”
“请的是我们两个人呢。”
“你也不要去!荀南郡不是个好东西,仗着他前清的家底和宿贵的身份对老子不理不答的。老子要不是上任后公事儿没歇着,非得办了他不可!不是说他以前和姓孙的混过的么?”
“那是多久前的事儿啊?人家现在就专心研学。”陆晴空不甘心地帮荀南郡辩解着,他可不能失去这机会。
“是你看上那荀家丫头了吧?”陆雄警觉地瞄一瞄他的儿子。
陆晴空心下一颤,心想他父亲还没糊涂嘛,但他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地道:“爹,你怎么就这样门缝里看你的儿子嘛。你以为我不为我们陆家的前途着想么?你细细想想,孙传芳已在垂死挣扎,没几天就轮到我们热油煎肉了。我这日思夜想的都在考虑陆家如何能够全身而退。这个荀南郡闲时是闲棋,可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的算是个活棋呢。你想啊,不管他与那孙文有无干系,到底他在香城还算是说得话的。到时候,要是真的香城守不住了,请他在国民政府那里干旋干旋,吆喝吆喝什么人-权的什么,还不至于对我们能如何。你说呢,爹?”
“我说,我说,我能说嘛?你话说了一箩筐,不就是冲着荀家那丫头去的吗?”
“就是冲着荀家丫头去的,那岂不是更好?”陆夫人又温温地发了言,她看一眼儿子,露出赞赏的目光。因对丈夫的极度不爱,反而对这身边唯一的血脉亲人是极度地宠溺,陆夫人说:“晴空若是招惹了舞女歌女,你又叨叨他不学好。这会儿他真心去攀正经人家的姑娘,你又是唧唧歪歪。你到底是怎么做父亲的?”
陆雄的话头儿被夫人一掐,就冒不出芽儿来了,闷头不响地坐着。
陆晴空心里一阵的乐翻了天,跟他娘说:“娘,我去准备准备。”
陆雄也嗡着嗓子叫副官:“准备大军服。”他也要去。
他不是去监督儿子的,而是想探探荀南郡的口风。他儿子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是打动了他,他确实该为香城,不,该为他陆家寻一条后路。他曾经想过与庇佑他的北洋政府共存亡的,实在不行就退回山里继续做他的山大王。但过惯了城里香辣生活的陆家军还能退回去清汤寡水的山寨么?他自己也怀疑,保不准几日,就有一大批弟兄叛变投诚。就是现在,军营里也是人心惶惶,他能得几分人心?这一点他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
陆晴空将自己油头粉面地整理齐整了,换上了军服,准备将帽子扣上头,又担心压趴了发型,便将帽子在手里旋着转儿,嘬唇吹着哨儿。欢天喜地走出门,门口的军车里他老子已经坐了老半天了,不耐地瞥他一眼,陆晴空赶紧爬上了车。
荀宅内,宾客已到了
一半儿。战时,荀府人少,荀南郡缩减开支,只留了老邢、兰丫头和两个粗作的佣人,这会儿明显地不够用了。老邢特地去荐头行新挑了几个临时帮佣,正在厅里端茶倒水。
凝香正在和几个女同学坐在绿荫凉亭下闲聊,突然眼帘儿里闪过一个身影儿,她嚯地立起来,定定地朝着那边看。
越来越近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的面容,那不是小雅,还会是谁?小雅高挑了,脸盘子圆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抖擞得很。她迈着的步子也仿佛铿锵的鼓点,一路敲到了凝香的心尖儿上。姐妹两个紧紧地拥在一起,泪水都洒湿了彼此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