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汤斌一有空就要到县学来指导吕岳的学业,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吕岳的文章学识和以前相比,均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不过说句老实话,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吕岳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他从来都不奢望自己能够在文章学问一途出人头地。
他进县学的初衷很简单,也很实际:先混个出身,想办法月兑离社会的最底层再说,因此,对于汤斌的帮助和教诲,他是打心眼里感激。
其实,在汤斌的感觉中,自己与吕岳这半年来的交往同样是获益匪浅,作为一个信奉程朱理学的道学先生,汤斌深知格物致知的道理,虽然个性耿直,但绝不迂腐。
每一次与吕岳的交谈过后,他都在暗自感概,这个年纪不过十余岁的少年人,脑袋中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吕岳每每月兑口而出的每一句话看似不经,但若是仔细回想一番,却又能够发现其中往往充满着哲理,往往能够一语中的!
就在汤斌担任江宁府同知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他非常为难之事。
因为江宁知府与通判一向不和,知府便将其视作眼中钉,恨不得除之对方而后快,但因为这位通判一向都是做事勤恳,为人也算得上是清廉正直,知府一直都苦于找不到他的错处。
不过,后来终于被这个知府找到一个机会。有一日恰逢文庙丁祭,这位通判正好重伤风,行礼的时候咳个不停。
知府当时隐忍不发,事后却盯住了这个错误,回家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顺从东家的意思,随即舞文弄墨,大张旗鼓,上奏参劾那通判失仪不敬。
原本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情,但在这位知府的刻意渲染之下,整件事情闹得纷纷扬扬。一般来说,凡有弹劾,朝廷通常总要查了再说,情节重大则由京里特派钦差,驰驿查办。
作为当时在场的官员,按照规矩,汤斌也要如实上奏当时的情况,说句老实话,在汤斌的心中,其实也是对知府的此举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大家互为同僚,理应互相体谅。
并且汤斌的心中也很清楚,通判的失仪,情非得已,就算是真的失仪,至多事后教训一顿,又何至于毛举细故、吹毛求疵,还要专折参劾?
因此,当他在与吕岳聊起此事之时,心中也是颇为纠结,实在是不知道这个复奏该如何写法。
若是如实照奏,他在心中觉得颇有些对不住这位通判同僚,但若是要违心而言,却又不符自己一贯信奉的理学信条!
不过吕岳在听说了此事之后,却显得胸有成竹,他先是微微一笑,随即便缓缓地说道:
“汤大人,小生倒是觉得,您不妨照实回奏,既然知府大人说是自己亲见此事,想必也是错不了的。
不过,您只需在奏折的最后加上这么一句话:‘位列前班,理无后顾’,就行了!”
原本心怀纠结的汤斌一听此言,立时双眼一亮,脸上显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对啊!就是这个轻描淡写的八个字,知府用心昭然若揭。按照文庙丁祭的序列,知府当时肯定是跪在通判前面,他如何知道后面的通判失仪,还言之凿凿乃是亲眼所见?
照此说来,肯定是是知府先失仪往后面看了,这才发现通判失仪,最后这八个字当真可以算得上是点睛之语!
后来汤斌便按照吕岳的建议回奏,月余之后京中的结果下来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如此结局,自然是原告失面子,被告虽然受罚,心里也是痛快的。
自此以后,在汤斌的心目当中,这位吕岳小友的地位益发显得特殊了起来。
虽然两人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都相差悬虚,但在汤斌看起来,两人其实是互为师友的关系。
这大半年下来,吕岳固然在汤斌这边学到了不少的经史典籍,反过来汤斌自觉在吕岳的言谈当中也是受益匪浅,颇受启发。
尤其是关于经世之道,汤斌感觉,这位少年虽然有的时候显得涉世未深,说起话来也是杂乱无章,但每一句话好似都含有深意,令人倾佩不已!
以汤斌的渊博学识,每每都能够从吕岳这些只言片语当中提炼出闪光之处,并且形成精辟之策!
不过,我们的汤斌大人可是不知道,他的吕岳小友也许是随意冒出的一句话,可能就是后世的有识之士总结了数千年的历史和经验,所做出来的结论。
换句话说,那可是站在巨人肩头的远见卓识,这些随意之语,也许在吕岳自己看来觉得很平常,但若是放在汤斌这等碩儒的眼中,那可都是发人深醒的经世至理。
这样一来,汤斌就益发觉得吕岳的见识乃是得自天授,言行之间无不隐含至理,甚至有时候汤斌回想起来,反而觉得自己在交往的过程中受益更多!
作为地方官而言,在其任上有两件大事,一个是刑名,另一个是钱粮,只要管好了这两件事情,就能够确保一方的安靖祥和!
这一日汤斌和吕岳聊起自己最近审理过的一件钱粮案:
曾有这样一件事,有个姓余的百姓,应缴的漕粮一直没有足额上缴,自己先前答应分期完纳,但一而再,再而三,说了话不算数。税吏上门催缴了数次,都是无功而返。
漕粮的制度起于两汉,盛行于唐宋,明清遂成定制,京都数百万人口的生计口粮,几乎全部依赖于东南地区的漕粮北运。
因此,自苏杭一带开始,沿着运河北上,沿岸的产粮州县,每一年的漕粮征收任务都是异常的繁重,尤其是逢上旱涝年份,往往要逼的家破人亡!
汤斌其实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姓余的因为连年不幸,尊亲相继亡故,光是殡葬的花费,就闹了很大的亏空,同时也没有什么比较优裕的亲戚,可予以援手,论境况确是很困难。
然而对于地方官而言,讲法要公平,不责罚此人,无以对依限完纳的百姓,汤斌到后来实在是无可奈何,于是下令将这位余姓百姓传来行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