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十七年十月二十日,洛辛延登基,追封先皇谥号为景安帝,葬于长孝陵。
新皇登基,本该大赦天下,施仁政,定民心,然洛国太尉玄羽却在翌日早朝上奏,曰:“昨夜收到边关急报,虞越大军不日压境,欲助大皇平反。”一句话引得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未等洛辛延做出表示,站在另一侧的丞相韩江又奏表了另一件事:“太医院几位太医均证实景安帝是因中毒太深,不治而亡的。经查,那下毒之人乃是虞越国派来的细作,潜入宫中多年,伺机下毒,嫁祸洛王,引起洛国内乱,好让虞越借机出兵以吞并洛国。如今事情败露,那人已经服毒自尽。然虞越的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恳请大皇下旨出兵迎战,以雪国耻。”
韩江的话音刚落,身后又是一阵唏嘘。众人心知肚明,若是韩丞相所言属实,那么此仗便是非打不可。可是此时洛王谋反的谣言还未散尽,卞安等几座城池内又民心未稳,且洛国米粮产量本就不够自给自足,一旦开战,虞越那边秋收完毕,粮草充足,而对洛国而言,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洛辛延端坐在龙椅之上,沉默不语。其实今日之事,韩丞相与玄太尉早就提前跟他说好了。甚至连指派哪位将军领兵,哪位为副将也已经让他记下来了,他只要装模作样地把那些话冠冕堂皇地背出来就可以了。他知道满朝文武都在等他下圣旨,他知道洛家已逝的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可是他就是开不了口。
短短两个月时间,他的父皇就死了,他的母后也只留下两封书信离开了。他正茫然得不知该如何悲伤,却又被一堆人跪求着,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让他赶紧接了父皇的遗诏登基称皇。然后他便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听着下面那些陌生的面孔议论着这些他不太懂的国家大义。
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洛辛延看到韩江在用眼神示意他该下旨了,可是他忽然紧张了起来,方才还如同印刻在脑海中的那些话,忽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急得手心出汗,可是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当太子的时候那样任性逃避了。
“我……”洛辛延刚说了一个字,便把嘴闭了起来。他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要自称为“朕”,不然会让人家笑话的。
众臣皆暗自摇头,叹息新皇毕竟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初登皇位便是这样的处境,恐是难当大任。
洛辛延急得想哭,又不得不强忍着。他还是想不起韩丞相教给他记下的那些话,却清楚自己不能就这样被他们小看了。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朕初登皇位,资历尚浅,诸多事宜还要仰仗诸位提点。出兵一事不知各位大人有何高见?”
“臣玄羽愿亲率大军前去抵御外敌,为大皇分忧。”玄羽忽地跪下请愿道。
洛辛延与韩江皆瞠目看着跪在地上的玄羽。他们昨晚明明不是这样商定的,怎么他就突然变卦了呢?韩江想起玄羽曾说过:“我投军从征,只为兴仁复义,天下太平。”不过韩江也知道,他一直都想去会一会虞越那位护国将军,看来他是想抓住这次机会啊。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便对着坐在皇位上的洛辛延轻轻点了点头。
“准奏!”洛辛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的,洛国这一文一武两位最高官员都是支持他的,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在洛国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早朝后,便昭告天下,从今日起,洛国不再向虞越称臣,不再向虞越缴纳岁贡,更不会每年朝拜虞越皇帝。此举无疑是等同于撕毁当初那纸议和书,正式向虞越宣战。
当晚,在洛国的天牢中,洛庚阳也接到了圣旨。他没有注意去听那些文邹邹的话,只是知道说他爹谋反的事经查实是被人诬陷的,是根本没影儿的事,所以他现在接了圣旨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他高兴地领旨谢恩,还不忘跟看守他的那两个狱卒道别。不过才住了两个月,都混得跟自家兄弟一样了,突然离开,洛庚阳还会觉得有些舍不得。
刚一走出天牢的大门,便听到一个破锣嗓音高喊着:“诶,那傻子还真的被放出来了!”这个声音,除了萧云翾,洛庚阳都不作第二人想。他抬头望去,便看见一个白衣身影静静立在不远处,而另外一个矮小的灰衣身影已经向他扑了过来。
洛庚阳一把接住扑过来的萧云翾,本是想紧紧抱住的,忽然想到男女有别,何况这里还有别人在看,于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萧云翾一拳头打在洛庚阳身上,骂道:“老子还以为你会死在里面呢,天天担心得半死,你居然活得人模狗样的,看上去反倒像是胖了。真是没天理啊!枉我这几天还求着小君君,让他帮我劫天牢呢!”萧云翾说完,忽然看见洛庚阳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不禁吐了吐舌头,默念着,你们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都没听见,没听见……
“世子,大皇还在宫里等着呢,这闲话还是少说为好。不然大皇怪罪下来,杂家可担待不起。”直到来宣旨的公公出声催促,萧云翾才发现此人正是当日到洛王府宣洛王父子进宫赴宴的那位钱公公。可算是到了他的地盘了,居然这么嚣张,小心我让你去给景安帝陪葬!萧云翾有些窝火地诅咒着。
“你们先去客栈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洛庚阳笑着拍了拍萧云翾的肩膀道。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来她为了自己瘦了那么多……
“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剁了你!”萧云翾急着冲洛庚阳的背影大喊。她想起中秋前他也说会很快回来,结果却是收到他被打入天牢的消息。这次他又这样说,难免不叫人担心。
洛庚阳只是回头傻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当洛庚阳进到宫里时,才注意到整个皇宫内外缟素一片,还有不知哪里烧出的纸灰被风卷起。他的心不觉提了起来。可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只能随着钱公公快步走着。直到见到一身皇袍的洛辛延,他才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的皇伯父驾崩了。
“辛延……”洛庚阳刚叫出口,就被钱公公厉声打断:“大胆!竟然敢直呼大皇名讳!该当何罪!”
“你先下去吧。”洛辛延没有责怪,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洛庚阳亲热,他只是淡淡地对钱公公这样说着,神情里是隐藏不住的倦意。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洛庚阳沉默着不知要如何开口,这突然的改变令他无所适从。毕竟,本来熟悉的人一下变得陌生,任谁也不能马上接受。
还没等洛庚阳想好怎么处理这个窘境,洛辛延就突然扑到他怀里大哭道:“庚阳哥哥,父皇和母后都不要辛延了,辛延好难过。现在,辛延就只有庚阳哥哥一个亲人了……”
洛庚阳觉得有些心疼,有些难过,却又有些高兴。还好,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弟弟。他慢慢地收拢手臂,将洛辛延圈在怀里。这孩子怕是忍耐了很久了吧,真是难为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洛辛延哭得累了,就那样靠在洛庚阳身上睡着了。洛庚阳想要抱他去床上,刚一动,洛辛延便醒了。
“一直没好好睡过吧?眼圈都黑了。不要想太多,先去休息吧。”洛庚阳轻声说道。
“庚阳哥哥陪辛延一起好不好?”洛辛延死死拽着洛庚阳的衣角恳求着。他这几日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睡偌大一张龙床,这让他的心里既难过又害怕。他每晚都会想父皇和母后,边想边偷偷落泪,一直哭到累了才能睡过去。可是好不容易睡着,又会做很多很多可怕的梦,最后,他又会大声喊着父皇从睡梦中惊醒。
“嗯。”洛庚阳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忽然想起方才萧云翾的话,看来这次真的要被她剁了!
洛庚阳很知趣地没有和洛辛延一起睡在龙床上。也许他们俩不会在意,却难免会落人口实。
洛辛延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是因为心事太重,还是做了噩梦,眉头一直紧锁着。洛庚阳想为他抚平,刚一抬手,就发现自己的袖角还紧紧握在洛辛延手中。
洛辛延翻了个身,露出玉枕下的信封,上面写着“庚儿亲启”四个娟秀的字。
洛庚阳认出那是林惜言的笔迹,忙抽出来看。那封信写得很长,将所有事情的原原本本都写了进去。洛庚阳一边看着,一边难过着。原来她真的是他的娘啊,以前只是有那种感觉,可是不能乱问,后来见到萧云翾还给他的那只玉镯,便想起以前娘亲确是戴着这样一只玉镯的,于是便有些怀疑,不过,他心里早已经当她是自己的娘了,不是吗?
忽然有一滴泪滴落在信的尾端。
“娘。”洛庚阳看着那个位置轻声呢喃着。不知道是在念那封信的落款,还是在想念他的娘亲。
翌日清早,玄羽进宫准备向大皇辞行,正赶上韩江也来了。原来大皇驾崩,林皇后失踪,始终不好交代,所以韩江打算和大皇商榷一下,找个合理的解释去堵住众人之口。
洛庚阳得知洛国与虞越即将开战,便跪下请命随军前往。
洛辛延一直不语。其实他还记得不久前两人约定过,等自己当了大皇,就封庚阳哥哥为大将军。可是将军是要上战场的,在战场上是要死很多人的。万一庚阳哥哥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那他就真的没有亲人了。这也是他在昨日早朝上时一直在想的问题。可是如果不准,那自己不就是食言了吗?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遵守那个约定,还能不让庚阳哥哥死在战场上呢?
“请大皇恩准!”洛庚阳再次垂首请命道。
“洛庚阳听旨!”洛辛延忽然正色道:“今封洛王世子洛庚阳为监军,即刻随军出发,钦此!”
洛庚阳微愣,随即领旨谢恩:“谢陛下!”
“监军啊,真是个好差事。”一同出来的时候玄羽笑着对洛庚阳道。
洛辛延的心思,洛庚阳又怎会不知。他摇了摇头:“玄太尉莫要取笑我了,我倒是宁愿当个先锋参领,阵前杀敌,也不愿意呆在后面观战。”
“监军大人这么说,可是会伤大皇的心的。”玄羽笑了笑,继续道:“大皇的顾虑其实也没错,这场仗,不好打啊。”
“此话怎讲?”洛庚阳心里一颤,连忙问道。
“先不说虞越兵强马壮,兵力远超我洛国,也不说虞越粮草充沛,无后顾之忧,单是一个护国将军云景的名号,就足以吓倒一批人了。”
“如此说来,我们必败么?”洛庚阳知道出征前不该说这不吉的话,可还是忍不住问了。
玄羽淡笑不语。他该不该回答呢?想要取胜么?太难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请命亲自率军前往。也许,这是他能打的最后一场仗了。也许这一次,他的血洒在洛国的大地上,也能开出一朵“十里霜红”呢。
“玄太尉,请容我先行一步,我还有些事情要托付给朋友去办,很快就会回来,定不会耽误大军开拔的。”洛庚阳边说着边跑远了。
“唉,洛斌啊洛斌,你这儿子跟你可一点儿也不像啊。不过,也是个好孩子。”玄羽对着洛庚阳的背影叹息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