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瀛和杨殿邦进京了。因为是奉旨陛见,在面圣之前是不能拜客和接待访客的,先在宫门口请了安,回到贤良寺的驿馆中休息,并吩咐听差:“把来客的手本收下,容待面圣之后,再登门一一拜访。”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进宫先在军机直庐等待,把等一会儿和皇上见面时可能问到的说话再月复中再打了一遍底稿,觉得没有任何疏漏之处,到了将近巳时,军机处的几个人才退了出来。
怡亲王载垣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步进养心殿。一进门走了三步,先自躬身拜倒,将凉帽取下,白玉翎管反向——对着皇帝的方向。清制,大臣凡赏戴过花翎的,在面圣的时候都要以翎管朝向皇帝,以示感戴天恩——放好,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署理两江总督陆建瀛,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跟在他身后的杨殿邦同样跪倒行礼:“臣,署理漕运总督,杨殿邦,恭请圣安!”
“起来吧。”
“是!”两个人站起身,把大帽子在头上戴好,稳稳当当的站到御案前,左右并肩而立,静听皇帝发问。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陆卿,朕想见你一面真是好难啊?怎么,两江的事物很多吗?”
“回皇上话,臣天胆也不敢故意拖延,只是,两江之间政务繁多,臣须把事情料理好了才能进京。”
“算了,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啊。”皇帝摆一摆手,那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陆建瀛,朕看过你上的关于两淮漕运,盐政弊端的折子,本来是想直接把折子批转给你的。但是,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说,这件事已经是从高宗皇帝起就留下来的了,小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运作方式,不是一时就可以解决的。尤其是你在折子里没有写得很清楚具体的解决方法,朕也担心你过于操切,弄得不好收拾,所以才想出了一个让你进京,和司部官员妥帖安排之后再行事的策略,这一节你要记住。”
“皇上圣明,思虑周详,臣明白了。”
“除了盐政之外,朕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和漕督。就是关于漕运的事情,漕运自古到今已经是南货北运的最主要的途径和方式,但是朕记得,道光年间曾经有陶澍上表奏请海运事宜,不过因为一些问题被搁置了,这件事你们知道吗?”
陆建赢和杨殿邦不约而同的一咧嘴:“回皇上,臣知道。”
“这件事为什么会搁置?”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陆建赢就已经想到了回答皇帝的方法:“主要是有人提出海运造价太高,每一艘用来在海上使用的沙船,都要5000两银子上下,还有水手,这些人和漕丁不同,后者是内河行船,与海面上行船有很大的区别;还有就是海上气候多变,风浪一起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每每会有倾覆事故;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夷人漂于海上,如果彼此发生不睦,于我天朝体统和颜面攸关。”
“确实是很严重的问题。”皇帝笑眯眯的看着杨殿邦:“杨殿邦,你认为呢?”
杨殿邦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皇上,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嘲弄的笑意!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直愣愣的顶了一句:“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准备把漕运改为海运?”
“大胆!”载垣喝了一声:“杨殿邦,你这是在和皇上说话吗?”
“怡王,让他说下去。杨殿邦,你问朕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臣惶恐!”杨殿邦再一次跪下:“臣领漕督一职已历7年,其中甘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如果皇上愿意把漕运以海运进行,实在是我天朝之福,百姓之福啊!”
“哦?这么说来的话,你似乎不大同意陆总督的意见了?”
“是!陆大人虽然也是驻节在江宁(南京),但是他对漕运之事并不了解,他口中的问题和困难,对于海运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杨殿邦既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就没有准备半途而废,径自说了下去:“先说沙船和水手。上海一地就有沙船超过3600艘!这些船来往于海面,有大批有经验的水手可供使用,这还不算,上海人以江宁,淮阴为远途,却又在一年之中来往关东不下四五次之多!倾覆之说倒是确实有之,不过,在所有出海的沙船中,倾覆之数十中无一!最后,是夷人的问题,夷人所在,尽在闽粤之地,两江两淮根本不是夷人经常到来之地,而且,夷人所乘之船,民间俗称之为‘鸟船’,在以上各地都因为水浅滩多,根本不宜使用。故此,皇上如果真的想把漕运改为海运的话,实在是简单至极的一件事!”
皇帝想了一下:“你具体一点?我曾经听人说过,海运的时间性很严格,一个弄不好,就会造成京师人心浮动,如果遇上黑心的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只会苦了无辜小民,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回皇上。”杨殿邦向上叩头:“这样的话是只知其皮毛之论!臣在漕督任上多年,于彼等运营有过详细了解,容臣奏来:上海人常年往来于海上,于水线风信无比熟悉,可说是了如指掌!而沙船例以北行为放空,从关东南下为正载,凡客商在关东立庄者,无不在上海有店铺,有保载牙人,在上海店内写明先给水手,船夫以水脚……”
“水脚?什么叫水脚?”
“就是预付的工钱。”
“哦,你继续说。”
“是。水脚合为官斛不过每一石300文左右,船中主事名叫耆老,持店信赴关东,从不闻有客户押载,也从不闻有欺骗之事发生,故而,信誉方面可保无虞;第二,南船北上,照例要携带南物而行,一般来说,南物从来不能满载,都要事先在吴淞口挖草泥用作压舱之用。皇上若有意改漕运为海运,可于今年年底招集船商,晓谕明白,无论其船是赴天津,还是奔关东,皆先载南粮至7分,余下3分任由船商搭载南货,到天津卸粮于驳船,每运载南粮一石,给水脚银五钱,上载时每石加耗米3升,到埠后以九五折收——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留出多余的损耗——合计南粮三百五十万石,不过费水脚银一百七八十万两,尚不及漕运所费十之三四。陆续开行之下,到二月初,江浙之粮即可抵淀,往返三次,则全漕入仓矣!船商以本来放空之船,反得重利,而朝廷官费省却无数,又可以使沿途州县不得已免费津贴,旗舵等名目繁多之浮收之项,可谓一举而众善备!”
皇帝心中无比满意,他点点头看向陆建瀛:“你听见杨大人的话了吗?”
“是,臣听见了。”陆建赢向上叩头:“臣是两江总督,对漕运之事不是很了解,请皇上恕罪!”
“你也说自己是两江总督,对于漕运的事情不太明了,朕怪罪你干什么?”皇帝的笑容很和煦:“你对于两淮盐政的弊端的认识也是让朕很开了眼界呢!”
“臣只是发前人之微,不敢当皇上的谬赞。”
“话不是这样说。朕在做皇子的时候,就听皇考说过,盐政和漕运两件事是国计民生所系,万万来不得疏忽大意!可能你也知道了,广西出现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件谋反大案?”
“这,臣略有耳闻。”
“具体的情况嘛,你不用知道的很清楚,你只要知道,因为某些心怀反叛的刁民的怂恿,造成了这一次案件的爆发,朕不是说在你的两江治下也有这样的情况,只是说,类似盐政这样的关乎民生的事业若是做不好的话,前事可鉴呢!”
“皇上思虑周详,为小民生计,福祉计,臣等自当竭诚报效。”
“竭诚报效?”皇帝从御座上走了下来:“陆建瀛,你知道吗?朕在第一次看见你的奏折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原来在我大清朝,除了朕之外,还有人已经认识到了盐政的弊端!所以,朕当时就下了决心,这件事一定要彻底的解决掉才好。当年陶云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完全根除的痼疾,陆卿,你要帮助朕完成它!”
“皇上如此厚爱微臣,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卿……”
“臣在。”
“你下去之后,把你刚才的意思写一份明确的奏折上来。嗯,关于漕运改革之事,刻不容缓,朕会安排户尚和你具体商谈此事,还有,军机处那边,朕也会安排人加入到你们中来,要和衷共济啊!”
“是,臣一定会和陆大人还有军机各位中堂大人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唔,你跪安吧。有什么事情或者问题,你时时递牌子进来。”
“是。”
杨殿邦行礼出去,养心殿中只剩下了皇帝和陆建赢,“陆建瀛,关于盐政弊端的折子,你是准备怎么解决的?”
“臣想,还是按照当年陶公文毅的方法,从源头下手!淮扬二地的盐商和胥吏勾结,令得陶公一腔心血付诸东流,那些黑心的淮北盐商……”
“这件事朕知道。”他确实知道,这是盐商们恨陶澍断了自家的财路,编写戏本在戏台上排演陶澍的事情(剧本中有双斧伐桃的情节,桃陶谐音,愿其早死,怨毒可知),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陶澍的根治之法虽然很好,却没有威慑之力,这样,你下去之后准备一下,然后也把折子递上来,对于那些黑心的盐商,尤其是敢于顶风作案的,不要手软,抓一批,杀一批,总要让他们这些人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理。”
“臣明白了。臣下去就会拟稿。”
“两江所在是我大清财富根本,朕把这个钱袋子交给你,你要给朕看好了啊!等……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等你把那边的事情料理好了,朕把你调到京中来,你我君臣再长相盘桓。”
陆建赢噗通一声跪下:“臣定当努力办差,不负皇上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