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第二天就看到了袁甲三的折子,一天的好心情只是在看到折本的时候就立刻不翼而飞了!不用打开,他也能够猜得出来内中不会有什么好话,那份感觉就像是收到债主子寄来的催讨欠款的信札一般,总想能够晚一点打开才好。最后还是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皮,取出里面的折子看了起来。
前面的内容是关于‘敬实学’的部分,倒还可以硬着头皮看下去,到了第二节慎言动的部分,便不同了:“……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携内廷诸人与太监等出大内巡游,以此为乐。此外讹言甚多,外间即谓皇上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皇帝的手猛的一扬,奏折凌空飞出多远,掉在青水磨石的地面上,站在宝座前随侍的六福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一花,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仔细看去,却是一封奏折。再回头看看皇帝,脸蛋扳得紧紧地,本来就略显薄削的唇片抿在一起,鼻子中呼吸有声,很显然,皇帝生气了。
六福左右看看,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只得咽了口唾沫,干干的问了一句:“万岁爷?”
皇帝也不说话,歪着身体靠在软炕式宝座的一边,把个靠枕放在肘下:“朕想休息一会儿。”
“是!万岁爷歇着吧。”六福脚步轻缓的走出暖阁,低低的声音吩咐在外面侍立的宫婢太监:“都小心一点,主子爷生气了。”
这边刚才交代完,内侍来报:“礼部尚书孙大人和曾、沈两位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皇上刚才休息,让他们等一会儿再来吧!”
“六福公公,已经快到未时了。若是今儿不能见面的话,不如就叫几位大人明天再递牌子进来吧?”
“六福,在说什么呢?”暖阁中传来皇帝的声音,六福答应一声,赶忙又转身跑了回去:“万岁爷,孙大人,曾大人,沈大人几个人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哦,把地上的折子给我。”
“喳!”
让孙瑞珍,曾国藩,沈淮三个人进入东暖阁的勤政亲贤殿,在拜垫上跪倒见驾:“臣,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六福,给几位大人搬杌子来。”
搬来杌子,孙瑞珍等人谢恩坐下,皇帝直接问道:“你们几时出京?”
“臣等奉了圣谕,准备即刻出京。”
“是起旱还是沿运河走?”
“臣想,先起旱到通州,然后沿运河直放。”
“这样也好,走运河以来可以快一点,二来,你们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皇帝一摆手,制止了孙瑞珍要出口的感恩的话,自顾自的说道:“这一次到江宁,表面上看起来是奉旨办差,身为大臣的荣光无比,实际上,这一次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做呢!夷人性情狡猾,于礼教之事全无半分容忍,是而要就行礼之事展开会商的话,怕是辛苦的紧。礼尚,你要多多辛劳了。”
“是!臣定当详加开导,剀切晓谕,使英人不得以无厌之词为搪塞。俛首无言,甘愿于我皇上前行君臣大礼。”
皇帝随手拿起袁甲三的折子,再一次端详了几眼上面的文字:“袁甲三上折子了,你们知道吗?”
“这,臣等不知道。”
“嘿!来得好快啊。”他把折本递了过去:“你们看看吧?”
“…………”
“朕给你们看,怕什么?”
“是!”孙瑞珍这才敢把折子接过来在手中展开,简约的看了一便,老人的一双眉毛也皱了起来:“皇上,袁甲三身为给事中,本身也有规劝君父之责,便请皇上默查其心,恕其愚直吧?”
“朕没有这样的小家子气,一片弹章上来就会真的动了肝火。只是不明白,当初此事交公议之时,朕也曾经就原委在内阁和朝臣解说明白了。沈淮,你当时也在,是不是这样的?”
“是!”袁甲三的折子是封奏,除了皇帝和写折子的本人,其他人是看不到的,沈淮也是第一次看到,心中惊讶莫名:袁午桥的这道弹章,比起自己当初规劝皇帝不可轻出闲游的奏章来得更加大胆和激烈。有心学孙瑞珍的样子劝慰几句,心头又有点妒忌,胡乱的把折子交给曾国藩,自己却并没有说话。
曾国藩眨着三角眼看完了奏章,关于斥蛮夷的部分是这样写的:“……蛮夷之人枭獍心性,其不可测者实非我天朝可知。君前奏对,若其人性情反复,有不可测之事体出现,则悔之晚矣!”
和上折子,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袁甲三上折子,本是出于忠君护主之心,朕不会见怪于他。只是,其中的舛误之处,朕却不可不言明。也免得有朝一日夷人进京之后,天子脚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小民都以非礼待之。今天先不急,明天就是御门听政的日子,朕会当众宣讲。”
“是!”
“还有一件事。就是此番和夷人进行交涉的具体细节。礼尚?”
“臣在。”
“若是夷人始终不肯低头的话,你当如何?”
“臣自当百般劝慰,晓之以理……”
皇帝真想当面和他挑明了说一句:“对方不愿意叩头的话,也要允许他们进京。”的话。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若是贸然出口,只怕这三个人立刻就要免冠跪倒,请辞差事了;所以,接下来的话既要让他们觉得能够接受,也要顾全到朝廷的脸面,可得很是认真的构思一番了。当下他说:“当年英使进京,哦,不,是英使到热河行宫朝见高庙的时候,是行的什么样的礼节,礼尚,你还记得吗?”
“臣记得的。”这段历史公案对孙瑞珍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回忆的事情,张口答道:“英使马嘎尔尼于乾隆五十八八月初六,在热河行宫朝见纯皇帝(这都是在说乾隆)行单膝下跪礼。纯皇帝天语抚慰有假,并着有司,将英使一行人好生照料。并于乾隆五十八年年底,礼送出国。”
“嗯,大约就是这样了。”话一入榫,接下去的就是正题了:“据朕所知,纯皇帝于英人觐见之时所行之礼节,也曾经有过诏谕的吧?礼尚?”
“是!高宗皇帝曾有上谕,臣还记得是这样说的:若该贡使等于进谒时,行叩见之礼,该督等固不必辞却,倘伊等不行此礼,亦只可顺其国风俗,不必加以勉强。行叩见礼,亦无足为荣,即不行叩见礼,亦何所损?”
“纯皇帝真乃仁厚之君!”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美,大声说道:“既然是这样的话,朕问你们,如果此次英使进京之时,执意不肯行跪拜礼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援引前例?”
“这,臣以为不可。”
“为什么?”
“原因有二:高宗纯皇帝时,英使觐见行单膝跪拜礼乃是在热河行宫之中的万树园,此处乃是离宫所在,便是纯皇帝谅其无礼,恕其远道而来,舟车疲惫,故而加恩免其大礼,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日之事,英使文翰等人全无此等情状可为宽免;其二,我大清与英人于道光年间之不睦,举国同知,民间百姓更是对英使进京观瞻在野。若再免除其人跪拜之礼,诚恐天下人以此为由,更增英人咎戾。”
这便是彼此心照了。皇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孙瑞珍的见解,却还是不死心:“那么,朕这一次面见英使,不如也改在行宫?就在圆明园,你们认为如何?也好让英使瞻仰我天朝文物?”
“皇上有意在圆明园召见来使,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礼节之事,不可轻忽啊。”
说了半天还是绕回了原点,年轻人心里这份别扭简直像是吃了什么不合的东西一般的难以消化!终于喟叹一声,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礼尚,你可能不会知道,朕这一次遣你到江宁,除了要和英夷商讨进京之事外,更主要的一条便是,朕下定决心,要借英夷进京之际,为我大清变法图强开路。”
孙瑞珍疑惑的眨眨眼:“为……开路?请恕臣愚钝。只是皇上有意变法图强,本也是我大清之福,又和英夷进京有何关系?”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