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胥吏衙役更有一套手法,御史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方这些人把尤杉最后递进来请求撤销的状子押了下来,对御史说,男家理由充分,女家证人答供也与原状相合,迎准离异。
这还罢了,这些人手段毒辣,不但把批示贴在南城兵马司的小衙门墙壁上显眼的位置,而且在热河县衙备了案这样一来,如果两家人和好,固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亲家还是亲家,的是后患无穷。最明显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方甚至不用等到休妻,即可再娶;同样的,女方也可以将女儿接回去,另嫁他人——因为从司法关系上来说,他们两家的这一桩婚姻是不合法的
尤杉是这样的想法,魏宇想得更加严重。女儿嫁过去,不想男家是奉准离异的,名不正言不顺,女儿在尤家全无身份可言,不但委屈,而且全无保障。别的事情还能让步,事关女儿终身,岂能马虎?
其实这些内情尤杉也是能够想到的,当然也要设法补救,让他困惑的是,既然已经进了撤销的状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状子给人压了下来。显然,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若要挽回,还得花钱。
“事情弄拧了,”南城的书办大摇其头:“没法子扳回来了。”
这还是在故作姿态,事实上,如果银子一文不少,还是有法子可以撤销原诉的,尤杉也是热河有数的大商家,银子他花得起,只是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而且是让人家掐住脖子硬往下灌,不也太窝囊了吗?
因此他还是决定要按正道办,状子给人压了,不要紧,再写一张。于是又进了一张状子,上面说彼此误会已经冰释,仍愿与魏家联姻,原判离异,请求注销。同时他又像本县衙门递状子,尤魏两家的婚姻,请准备案。他心里想,只要县衙门承认,不管南城御史怎么批示,都不必在乎了。
他这两步棋早在积年滑吏的预见之中,早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煽动,说尤杉为富不仁,是个刁民,与魏家联姻之事三翻四复,想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势,欺负姻亲,又视官府如无物,可以玩弄于鼓掌之上。
南城御史也觉得尤魏两家的官司前后颠倒,莫衷一是,其情可恶,便听从手下的话,批示道:“该民视婚姻大事如儿戏,反复无常,足见刁蛮,所请不准,原状掷还。倘再有渎诉,必依妄告律从重治罪,勿谓言之不预。”
另外一边的本地县衙,里面的书办衙役是互通声气的,这种大有油水可捞的案子,自然是桴鼓相应,勾串甚严。所以在县衙的状子也给驳了,理由是:“前南城御史文移,如该民所请断离有案,所呈各节,应扔向南城御史呈诉,本县碍难受理。”
这一下如同推车撞壁,成了僵局。尤杉想过很多办法,一个法子是搬家到另外一位巡城御史那里呈诉,但‘户婚田土,赌博斗殴’在会典上都称为‘细事’,只准由犯事的地方官审理,其他地方衙门不得干预;至于‘越诉’,就是向上一级的衙门呈告,更是于律不合,于法不详。
尤杉全然没有了主意,再找到那个中间人,姓尤的副指挥使,苦着脸向他求计:“其势如此,若是始终不肯松口的话,便请老兄代为奔走,我愿意出一万两银子,只要能够抚平此事,便于愿足矣了。”
尤副指挥使也觉得很丢面子,书办出尔反尔,说来实在让人恼火,“尤老兄,你也不必如此懊恼,我看,这笔前可以出得,却不能让衙门中的这些人得着。”
“这话怎么说?”
“如今圣驾在城中,”
“啊”尤杉误会了,赶忙摇手甩头,一脸惊慌:“我可不敢做告御状的事情,便不提这等细故,不敢惊扰皇上,只是这惊驾之罪,我就吃罪不起啊。”
“不是让你去告御状。不过嘛,朝中六部在这热河城中皆有随扈大员,你不如找个机会,把你的案子告知随扈大员,到时候,同样是花了银子,一来你家儿子与魏家女儿的婚事可告得偕,再一来,上官动了怒,重重地惩办这些经手的官吏,不是也出了你这口恶气吗?”
尤杉觉得有理,便问,“那,可有哪一部的大员能够料理此案的?”
“当然是刑部。”其实,这样的案子不论是诉交刑部,还是户部都是可以的,不过尤指挥另有一番心思,他意图借助这样的机会亲近现任刑部侍郎,又刚刚兼署了銮仪卫冠军使的肃顺,故此只提刑部,他说:“此事先不忙,待我面见了刑部肃大人,再为你言说一二。”
“既然如此,就多谢你老兄了。”尤杉千恩万谢,留下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又和尤指挥商定了细节,这才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肃顺履任冠军使。冠军使虽是隶属内务府,不过城中各处兵马指挥使,也是受其节制的,抓住一个肃顺到南城视事的机会,尤指挥以有事禀告的借口,为肃顺单独留了下来,攀谈了几句公务,把尤杉奉上了五千两银票和一块据说是西汉年间流传下来的玉印奉上,请大人赏收。
肃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敢立刻接纳,很是推辞了几次,最后问道:“贵司,可是有事?”
“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正是有下情回禀。”
“你说吧。”
指挥把尤杉、魏宇两家人联姻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热河县衙,南城御史衙门欺人太甚,为两家事大行敲诈勒索之能事,尤杉数次求恳,皆无效果,这些人只知道伸手要钱,一个不从,便想出百般计策刁难。”
“是啊。皇上当年说过,小民无知,只见胥吏层层盘剥,百姓暗生机械,将来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肃顺沉下脸来说,“此事我会着人认真探访,若是你所言属实的话,本官定当执法如山,还尤魏两家一个公道。”
尤指挥大喜,猛的向下一碰头,“卑职代尤杉、魏宇叩谢大人天恩”
以肃顺的地位,处置这样的案子不过几句话,下面的人就可以料理的清清楚楚,不过他故意拖慢了此事的进程——在他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层打算。
隔了几天,他让尤指挥把尤魏两家人召集到了一起,亲自坐官轿到了尤府。尤杉、魏宇带着府中人磕头行礼之后,他让众人站了起来:“此事啊,我已经打听过了。诚然,你们所讲的都是实情,不过,若是以上欺下,就是这件事能够达成所愿,日后也是麻烦重重。所以本官想来,此事还是要和本地衙门细细研讨之后,再做决定。若是最后仍然事有未偕的话,本官再行文南城御史衙门,令该员做出处断不迟,不知道尤老兄以为如何?”
尤杉事后和妻子,亲家商量过此事,也认为以上压下未必是美。便是能够强压下来,却很是得罪了本地的直属衙门,待到事情有了了断,必然为人嫉恨,到时候,两家人除了迁地为良,竟是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所以对于烦请上官出面这样一个主张,都觉得不妥,正好,今天肃顺所言,正契合了尤杉心里所想,当下赶忙碰头:“大人所言极是,一切就依大人。”
正事谈完,肃顺的目光落在随侍母亲站在一边的妞妞脸上,“这位,就是令爱了吧?”
杉看肃顺面带神秘,心中一沉,这位肃大人该不会是看中自己的女儿了吧?赶忙让女儿过来拜见,早上的阳光照在女儿家青春丰润的脸蛋上,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雪白娇媚,果然是天香国色。真想不到,在这热河居然还有这样的佳人?
肃顺满意的点点头,又问了几句妞妞的年纪,可否字人,待了片刻,起身告辞。
又过了一天,肃顺把尤指挥找去,对他倒也直言不讳,他说自己跟前少一个得用的丫鬟,有意把尤小姐招进府来,在身边服侍。让尤指挥去问问尤杉的意见如何。而且肃顺让尤指挥告诉尤杉,尤小姐入府,只是丫鬟,却不必改名姓,也更加不会有他们担心的,日后成为肃某人的妾室之事发生
尤杉知道,肃顺已然提出,自己若是不答应,不但这件案子难以了却,就是日后在这热河城中,怕也是难以立足。只是,将女儿送进肃府,日后又是何了局?
尤指挥看出他心中忐忑,从旁开解道:“既然肃大人有这样的话,想来必不会做那等食言而肥的事情,况且说,肃大人正是在皇上面前得用的大臣,能够巴结上他,于老兄你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等过上几年,小姐大了,再领出府来,择人而嫁,不也是一条出路吗?”
“话是这样说,只是,女儿从小为我娇惯坏了,若是到了大人府上,有个礼法不通,惹下祸事,……”尤杉终究难舍,故意找托词,他说:“旗下人家的规矩大,我家女儿有个言语不周,受人责打,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了差事事小,惹恼了大人,可怎么得了?”
“这一节不用你老兄担心,丫鬟入府,照例有管家、嬷嬷教导,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凭妞妞聪明伶俐,一学就会,不会有惹祸的地方的。”尤指挥又说:“若是你老兄不放心的话,不如就在府里先请来人,给尤小姐先行教导一二?”
尤杉立时明白,此事已不可更改,没奈何,只得把一家人聚到一处,向众人做了解说。尤太太第一个皦然出声,抱着女儿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埋怨尤杉:“全是你的不好若是早日不要和亲家提出迎娶魏家小姐,又何须女儿抛头露面,闹得今天的田地?”
“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尤杉又是懊恼又是失悔,“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向女儿好生交代一下,才是正办。”他看向呆若木鸡的妞妞,声音中满是无奈和怜惜,“妞妞啊,你这一次到肃府当差,总要多留几分心思,可不敢像是在家里,那样的恃宠而骄,明白吗?”
尤杉也是心思凌乱,说出话来颠三倒四:“肃大人说过了,过上几年,就将你送出府来,还会……还会陪嫁你一份厚厚的妆奁。不会,不会有什么事的。”
“爹,”这一会儿的功夫妞妞也清楚了,此事大约不能再有更改,只是父亲的话让人模不着头脑,“爹,您说什么不会有事?”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