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鸣炮拜发之后的第三天,得到消息的文德斯先生也从上海赶到了杭州,亲自拜会王有龄,并向他当面表示了感谢之意。
王有龄自然要客气几句,并且对他说,现在此案的公文正在和驻上海的总领事馆在交涉,一旦这种繁杂的文字规程走完,华尔等人即刻可以离省自去。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日后美国商人在浙江一省内行走、买卖经商的热情云云。
文德斯在中国有年,不比华尔等人初来乍到两眼漆黑,心中为此事能够顺利解决欣喜之余,又给他想到一个或者可以通过这样的逆事,达到和浙江省内中国官员拉好关系的理由和借口。当下以希望能够当面向中国大宪大人表示感谢为由,希望和杨文定见上一面。
杨文定有心推拒,转念一想,朝廷与洋人交往日趋紧密,各国洋人在大清各省往来经商的禁令已开,自己想阻拦是阻拦不住的,倒不如也顺应这个机会,见一见这个洋人,日后也好上书朝廷,让皇上知道,自己也不是那等昧于外务的颟顸督抚?当下点头同意,就在巡抚衙门的花厅之中摆下酒席,宴请文德斯和华尔等一行人。
在席间,杨文定命人将收缴充公的连发火枪取了来,当场送还,更加引得华尔笑容满面,为中国人如此信任自己等人心中感念。
文德斯多次往来两国之间,再加以老友瓦特先生多次的耳提面命,于中国官场上的这等迎来送往之分深有所悟,这一次到浙江来,也准备了各种西洋礼物。其实不过是一些西洋手帕,布匹、珍玩等物,在国内不值几个钱的物什,到了中国,送到客人手中,就是可供把玩消遣的珍藏。
宾主席间相谈甚欢,不知道是谁起的由头,话题转到了这一次在杭州城里引起极大的反响的案子上,虽然在场的都是文官,不过近年来大改前朝闭关锁之分,转而与各国夷人交往,更增加彼此贸易,却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特别是向英人购买火炮,聘请教习,传授西洋技法之事,更是引发朝野热议。
虽然杨文定大不以为然,却也不能不承认,英人火器之威,确非中华本土所产的武备之力可比,浙省的宁波、乍浦等港口船只往来,帆影蔽日,公文所见,也大约的知道一点。
听着翻译的话,文德斯眼前一亮,把酒杯放下,向杨文定说:“若是说起火器之威,我国所产,远胜英国,不知道为什么贵国政府只是和英人做生意,却从来不肯与我国有商贸往来呢?”
听完翻译的话,杨文定不屑与辩的一笑,皇上曾经说过,夷人本性贪利,果然是至理名言,在这酒席之间说起这等利薮之言,心中很是不耻,便借着酒意追问了一句:“哦?这样说来的话,文德斯先生于贵国武备之力,也是有所见了?”
“其实,中国大宪大人,鄙人这一次雇请华尔先生同来中国,所携带的武器,就是我国生产的最新快枪。”文德斯笑着说,“这种武器全然一改英式火枪击发缓慢,射程不远的弊端,大人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当场验证。”
“火枪之物,我天朝古已有之,不瞒文德斯先生,在我这巡抚衙中,也设有守备小队,每人一支火枪,倒也能够收到御敌于外之效,倒不知道贵国的火器,有何更加优良之处?”
“大人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就在这里,当场试验一番?”
“也好。”杨文定动了兴致,传令:“叫何守备来。”
明清两朝,地方官威权极重,督抚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是不能相比的,自然的,身边的亲兵小队也是煊赫堂皇,无比贵重。
杨文定的亲兵小队有二十人,由一个姓何的守备统带,每个人都是长短双枪,马上步下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这一次着人把亲兵小队找来,也有着想在美国人面前显露一番武功的用意在其中。
等到何守备跪倒请安,杨文定把和美国人比试一番的经过说了,最后叮嘱他:“你下去告诉大家,好好演武,演好了,我有赏,演坏了,我要重重责罚。”
何守备是武人,每日呆在巡抚衙门,以《孙子兵法》操演兵士,略有心得,闻言赶忙碰头:“请大人放心,弟兄们绝对不敢人前出乖露丑,丢了大人的脸面。”
“那就很好。下去吧。”
何守备碰头而出,在外面召集了弟兄们,嘱咐了几句,又让人在巡抚衙门的后花园中摆上了一排鹄子,这才到前厅复命。
杨文定和文德斯等人各自带着彼此随员到了后花园,中美两国的兵士分列两旁,距离鹄子有一百步的距离站好,等待命令。
王有龄代为发令,一声令下,双方兵士各自托起火枪,向远处的鹄子轮番射击。何守备和下面的亲兵射击准头极好,烟雾弥漫之中,鹄子上的中心位置密密麻麻不满的弹孔,不过在射速一节,和美国人相比,就瞠乎其后了。
华尔等人使用的是一种后膛快枪,这种枪是美国的一家名为麦坎南枪械公司生产的,每一支的售价高达140美金,完全不是老式火枪可以比拟的,每放过一枪,只要将扳机外的圈套向下一压,就可以压开弹仓,重新装填而后再次发射的功效。
华尔几个不慌不忙,放过一枪之后,压开弹仓,从身边的包裹中取出弹丸,重新装填进去,举枪瞄准、发射。如是者七次。
反观何守备一边,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了,小队兵员快慢不一,火枪又是老式的前装填的方式,一片忙碌,倒显得不成章法似的。
乒乒乓乓一片爆豆一般的声音响过,巡抚衙门后花园所站立的空地上,烟雾弥漫,目不能视物,而此时,何守备和部下中手快的也刚刚才放过第三枪,第四枪尚还在装填之中
眼看着对手连放七枪,亲兵小队不自觉的停下动作,呆呆的望着这群金发碧眼的对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文德斯回头一笑,“…………”
杨文定问翻译:“他说些什么?”
那个翻译咽了口吐沫,略显艰涩的组织着语言:“文德斯先生说,这等武备威风之力,大人可还看得入眼吗?”
送走了文德斯等人,杨文定心中不知好恶,只觉得一片茫然,刚才在后花园中一场演武,美国人火枪之力有了最最直观的感觉,若是两国始终交好也就罢了,若是一旦事有不谐,彼此争斗起来,凭自己身边亲兵小队的装备优良,尚不及美夷二分之一的射速,又如何能够和人家争一日之短长?
王有龄坐在客座相陪,看他容颜惨淡,郁郁不欢,在一旁劝他:“大人,不需如此戚戚,想来美夷虽有无尚火器,却也难挡我天朝众志成城,将来无事便罢,就是有事……”一番话说得词不达意,竟是连自己也不愿相信,又如何起到开解之效?
僚属几个正在发呆,门口响起炮声,紧接着跑进来一个人:“大人,有折子到了。”
备下香案,行了大礼,杨文定把从京中传回的折子展开细看,皇帝的朱批只有寥寥几句,在详述案情的行文留白处加了一句:“知道了。”
而在折底,皇帝批了一段话:“朕已命总署衙门派员到省办理公务,一切事体,皆从彼处知晓,卿可着留美夷数日,待总署衙门专使抵省,当有所知晤。钦此。”
这样一段没有头尾的朱批让杨文定茫然不知所以,传阅了一番,他说:“你们看,皇上朱批所言,是为何事而来?”
众人商议了一番,都没有什么见解,最后只能说,就按照折子上的朱批行事,等到京中来人到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在府衙中等了几天,得到总署衙门专使到了的消息,杨文定亲自迎了出来,宝鋆已经一身官服等在轿前,见他走近了,先跪了下去:“晚生见过巡抚大人。”
“不敢,不敢。”杨文定不敢有丝毫托大。宝鋆和恭亲王关系很好,而且总署衙门中的各位职官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虽然开府一方,但是和这等京中天子近人却是不能比的,所以言谈之间也很是客气。
彼此在衙门门口谈了几句,宝鋆把随行的几个人做了引见,杨文定将众人请到府衙正厅,分宾主落座,也无暇客套,劈头问道:“佩衡兄,这一次皇上简派老兄南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宝鋆笑了,“不瞒老大人,这一次南来,是为了老大人折子中所言之事。”说完,他把四月二十六在养心殿中皇帝就他所上的折子中提及的,美国人携带一种名为‘后膛七响’的新式火枪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这种快枪,我连看也不曾看过,是长是短,是圆是方也不知道,皇上也不过……”
他和杨文定彼此初见,自然不能出这等言语之中谤及君父的说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他的后半截话杨文定没有注意,听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完,心中欢喜占了大半,疑惑却占了少许。欢喜是说,皇上大约是有心和美夷往来,就从这名为‘后膛快枪’所起,而这种快枪又是自己封奏的折子中所提及,日后追缘论始,自己建功非小。
疑惑是指,快枪功效自己也不过初见,还是在上折子言及此事之后,京中的皇上如何得知?只看有这样一个名目,就立刻派宝鋆南下,会商此事,这简直和当年‘圣祖托梦’如出一辙,可见皇上明鉴万里,并非虚妄之词了。
他想了一会儿,只听宝鋆问道:“杨大人,不知道这新式快枪,到底是何物?”
“若是前数日之前,老夫还不未知其详,不过今天嘛……”杨文定嘿声一笑,把自己命亲兵小队和华尔等人在衙门中的后花园演武的过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快枪之威一至于斯于此可见,这等后膛快枪,诚然是战场杀敌的利器啊。”
宝鋆这时才知道,所谓‘后膛七响’并非能够连射七弹,而是另有缘故。点点头,说道:“若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枉皇上圣心挂念。不过,文德斯先生并非售卖军火之辈,便是将他找来,又能够有和效果吗?”
“我想,皇上之意,也不过是通过文德斯,和美夷达成协议,购进新式火枪而已。”杨文定说,“只是,武备一物从来都是和英人商谈,又何必经由美夷之手呢?”
宝鋆脑筋一转,对杨文定说:“杨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与英夷进来关系越发不睦。”
这样急转而下的一句话自然引得杨文定和属员的高度关注,“哦?可有确证吗?”
“英人特使伯明翰勋爵从水路北上京师,大人想必是知道的了?”
“这,略有耳闻。”
“这一次英使前来,是为先皇年间两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修约之事而来。不想触怒了皇上,命总署衙门接待答复之余,一改往年所持主张,向英人提出条件,第一条就是要彻底阻绝鸦片进口中国之策,这,想必杨大人是知道的?”
“啊。是的。”杨文定长长地‘哦’了一声:“上月间接到朝旨,浙省全境关闭烟馆,省内官员上书朝廷,自定期限,断绝鸦片烟瘾,想来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吧?”
宝鋆苦笑着点点头:“正是。”他说:“也不知道皇上动了什么心思,鸦片禁令一下,只恐天朝上下很有些人要受一些苦头了。哎”
杨文定听着好笑,抿嘴一乐,又问道:“那,不知道英国人于此有和意见?可愿意就此放弃吗?”
“依我想来,英人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利薮,当年之事,前车可鉴,若真的是为鸦片而致两国再起纷争,可怎么得了啊?”
“远师攻坚,兵家不取。”杨文定说,“更且说,于今两国联系日趋紧密,英国人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度为鸦片一物,轻易启衅吧?”
“只盼君心如他心吧。”宝鋆答了一句:“哦,大人,不知几时可以和美商见上一面?”
“佩衡兄放心,老夫这就分派下去,想来明天就可以与美商相见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