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归来,一场没结果,路上无话,回到北京,也真如宝鋆所料,河南道御史边宝泉上了一份弹章,弹劾此番出访美国的正使宝鋆和副使容闳,其中的警句是:“……临行之先,大言震耳,有‘此去必当扬国威于域外’之语。然耗费靡资之下,一无所得,人臣之耻,莫以为过”在京中传诵一时。
宝鋆还罢了,容闳却给吓得够呛,等到众人到了圆明园jiāo旨请罪,容闳跪在宝鋆的身边,连头都不敢抬起,等候皇帝处置。
皇帝却完全不以有人上章弹劾而有追究的意思,问了问这一次的行程,美国的风土人情,等到把美国总统转jiāo中国大皇帝陛下的亲笔信奉上,他的心情简直大好起来:“这样说来的话,美国人有与我天朝更多jiāo往的意愿喽?”
鋆答说:“奴才此番远渡重洋,到了美夷之国,也曾经与其国人多方会晤。奴才以为,该国虽语言文字、风俗地理与我天朝相去万里,然民风倒还淳朴,百姓倒也安分。这等两国jiāo往之事,更是美国念兹在兹的大事,故而,奴才以为,并非虚妄之词。”
皇帝心中骂了一声:荒谬不再理他,转而望向一边跪着的容闳:“容闳?”
“臣在。”
“你这一次去到美国,虽然并无尺寸之功,不过,朕也不会因为他人之言而加以处置,你不必惊惶。”
容闳心中长出了一口气,碰头答说:“臣全无办事之能,耗费国帑数以万计,皇上不以为非是,反得君父宽宥,臣感佩无地。”
皇帝以一种开解他的愁怀,又像是在向众人宣讲的语气说道,“两国之间的jiāo往啊,从来也没有一时一刻就能够得偿所望的。天朝与美夷之国相距万里,彼此更有太多的分歧之处,朕当年在圆明园召见英使的时候就说过,总要求同存异,共谋发展之道,方才是两国jiāo往的不二法则。边宝泉?”
“臣在。”
“你的折子,本是为朕谋之言,不过,却不是为国谋。若只是为了一次无功,就将出使大臣问责,今后,又有哪一个肯于为国出力?”
皇帝的眼睛在九州清晏殿中转了一圈,继续说道:“今后,不但是美国,英法等国也是要派专使出使,会同各国共商国是的。你们不要总把眼光盯在那黄白之物上。君子使物,不为物使的道理,还用得到朕来为你们宣讲吗?”
“是,皇上天语教诲,开臣茅塞,臣记下了。”
经过了第一次的美国之行之后,皇帝对中美两国的密切jiāo往越发的重视起来,咸丰六年之后,再一次派遣容闳、荣禄为使,去到美国,这一次的任务除了和美国商界达成更多的合作之外,也开始谈到了两国互派大使级外jiāo官,在彼此的首都成立大使馆,以增进了解,化解问题的议题。
而这一次的出访美国,取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成果——美国著名的柯尔特枪械公司主动找上mén来,要求和中国合作,不但答应出售枪管,而且同意,在中国境内,由大清政fǔ指定的任何一处所在,帮助中国人建立自己的火器局。而对方的条件只有一个,今后中国所使用的武器,要全数由柯尔特公司承办。
宝鋆将对方的条件通过电报发回国内,呈报到御前,这一次皇帝准了。不过中方要求,在咸丰七年之后,最晚到咸丰八年,火器局就要在美国人的援助下承建起来。否则,美国人提出的条件就算自动作废。
中美之间的这种蜜月级的jiāo往,引得英国人心头火起英国自问是最有实力的西方国家,如今中国人有工业上的请求,却不与己方接洽,反倒不远万里,和美国人联系?难道就认为美国人的工业比英国更加jīng良吗?
因为这样的缘故,新任英国外相的伯明翰勋爵给驻华公使文翰发来电报,要他向中国政fǔ施压,为增进中英两国的密切合作,与总署衙mén展开jiāo流。
咸丰四年的时候,中英两国就英国人提出的修约条款闹得不欢而散,伯明翰回国之后,将此番中国之行并无尺寸所进的成果向首相、外相做了汇报,特别是提到中国人有意在境内全面禁止鸦片贸易的政策,更是引得英国上下一片哗然。
鸦片贸易额极大,是英国人不容有失的,中国人如此油盐不进,看起来还要仿效当年之法,派兵舰到中国沿海省份,发上几炮,中国人听见炮声,立刻就都吓得niào湿了裤子——则万事可成了持这种观点的,以首相巴麦尊为旗帜。
英国人做了两手准备,先是在咸丰五年的年中,派遣伯明翰再一次到了中国,希望借助外jiāo途径能够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另外一方面,巴麦尊考虑到会谈一旦失败,就要施以雷霆
不过在英国,政fǔ要对外动兵,不是简单的事情,英国下院的一个名叫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同为首相所在的辉格党成员,却对这种不惜借助武力,以达到售卖鸦片目的的做法大为不满在上院公开指责巴麦尊,‘居然肯为了在自己国内都早已经被明令禁止的害人之物而派遣军队去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其目的只是为了伤害同样是上帝子民的其他国家,这难道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真正的绅士,应该的作为吗?’
这样的声音得到了一些靠钢铁、军工、技术类的商团提供政治援助,而进入议会的议员们的极大赞同,同时,也得到了很多英国商人的附和。英国上下为是不是再一次派兵,吵得沸反盈天。
到最后,由议院表决,这一次,令巴麦尊失望了。议院以压倒xìng的投票结果,否决了首相的动议。便在这个时候,中国方面的消息反馈回来,事情有了一点变化。
在这一次双方的商谈中,中方做了一点变通。就是从咸丰四年起运抵到各地港口的鸦片,以yào物之用流通各省,同样是以咸丰六年为期,到期之后,不允许英国商人再运送鸦片入境——到了咸丰六年,要是还有未能销售完毕的鸦片,在贸易法案中规定,剩下的鸦片,一律充公
这个条件在中方看来已经是放开了怀抱,英国人却仍自不满:伯明翰不大清楚,文翰却是深知,在中国境内,有大批从云南等地出产的烟土,虽然质量不及印度所产,但胜在走私运进,不用缴税,所以售价很低,lòng得英国鸦片没有什么销路。
后来有个上海知县,名叫曾继浦,字杭生,也不知道怎么走通了肃顺的mén路,上了一份奏折,提出一个很古怪的点子,这种方法说白了,就是从英国人手中掏钱。
具体cào作是这样的:中国允许英国售卖的烟土主要是存在上海、香港和广州码头仓库中的合计六万七八千箱,每箱除了照章上税之外,再由英国鸦片商人格外报效白银各一百七十五两,作为查禁私土经费——一旦走私烟土被查禁,则合法烟土的销路自然就会变得畅旺起来。
英国鸦片商人为走私泛滥伤透了脑筋,觉得一百多两的报效银子虽然ròu痛,好在是分薄下去,人均倒是能够承受的程度。而且,若是不肯的话,等到了期限,鸦片全数充公,更加是血本无归,便答应了下来。
曾继浦走通肃顺的mén路,把折子递了上去,皇帝不准。和英国人新签订的鸦片法案中明文规定,英国鸦片在中国是作为yào物销售的,如果准了这道条陈,则百姓一定会以为,朝廷于鸦片弛禁,复吸之风大起,再想管,可就太难太难了
故此不但驳了曾继浦的折子,还命桂良将其严加申斥了一番,就是肃顺,皇帝也连着数日没有好脸sè给他看。吓得肃顺哪敢多说?
到了咸丰五年,宝鋆、容闳一行人从美国回来,虽然没有取得任何的进展,总是两国关系开始升温的预兆,文翰立刻向总署衙mén递jiāo了照会,邀请大清国皇帝陛下仿照与美国jiāo往之前例,派遣有司,到英国一行,为更加增进两国友好,做政fǔ间的会商。
奕把照会奏报到御前,皇帝没有说话,而是问他:“总署衙mén是怎么议的?”
“臣弟以为,当年皇阿玛在世的时候,和英人签订条约,其中也有‘将来大皇帝施恩于别国,准予英国一体均沾’之语,故而,臣等想,是不是也可以派人到英夷之国走上一次?”
“可有人选吗?”
“这,还不曾有过,臣弟想,报请圣裁之后,再由衙mén中挑选jīng力充沛,不惧风làng之苦的年轻人前往英夷之国,商谈之际,扬国威于域外。”
“宝鋆几个刚刚从美国回来不久,旅途劳累,不宜再行奔波,转告英使,等过上几年,待条件成熟了,朕再派人前往。”
“喳。”
肃顺出京一趟,回来之后,向皇上奏报,直隶、河南、山东三省百姓见到‘誊黄’——也就是皇帝的诏令,由让百姓知晓的必要的情况下,会用黄纸誊写一遍,在各省、府、道、县张贴通衢,名为誊黄,俗称就是皇榜——之后,深以皇上爱民如子,忧民之伤,诚乃国之圣君。旨到之日,百姓无不鼓舞,士绅联名请愿,说皇上有一片爱民圣意,百姓更应孝敬。故此,由各省士绅联名,托奴才将万民请愿书恭奉御前,请皇上俯准。”
六福把折子接过来,奉上御案,皇帝没有急着打开,“虽然百姓于朕有孝心,朕也就更加不忍使彼等疲累过甚,南巡之前,朕的这番话要明发天下,也免得下面那些人,借朕南巡的机会,四处需索不停。”
“是,皇上的这番圣意,奴才定当一字不落的记下来,晓谕各方。”
君臣几个正在说着话,听外面一声唱喏:“皇后驾到。”
众人一愣。皇后贤良淑德,国人共见,更主要的是,她从来都识得大体,只是替夫分忧,安抚宫中众多姐妹,于政事是从来不会过问,在皇上召见群臣的时候,也是从不到场的,今天是怎么了?
思考间,凤驾到了mén口,众人跪倒行礼:“皇后千岁。”
“都起来吧。”皇后向上望了一眼,果然,皇帝的脸sè不是很好看,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丈夫的身体特征,每当熬夜不睡的时候,总是脸sè发青,今天也不例外。
彼此是夫妻,更是君臣,她不能多看,上前几步,盈盈间蹲身为礼:“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从御案后面转了出来,笑眯眯的走到皇后身前,“你今儿个怎么来了?有事?”
“臣妾不敢以一己之私,劳烦圣忧。只是,臣妾在宫中听说,皇上一夜未曾合眼?心中记挂,这才不顾朝仪,贸然而至,请皇上降罪。”
皇帝有心想说,这样的事情等散了朝会再说不好吗?看皇后一脸关爱,不忍驳了她的好意,又咽了回去:“好吧,朕记得了。”
皇后却并没有完,回身望着下跪的几个人,“恭王?”
若是在宫中闲话,皇后对奕的称呼从来都是以民间的叫法,称他为‘六叔’,不过现在时地非宜,自己要说的话,也是事关天子,便叫他的官称了。
奕赶忙碰头:“臣在。”
“主子的身子贵重,你在公是他的臣子,在私是他的血亲兄弟,要帮着主子节劳才是的。你们每天晚来坐拥高卧,倒让主子彻夜不眠,这成话吗?”
“是。皇后教训的是,都是臣等奉职无状,上贻君父之忧。今后定当勉力cào持,以释圣宪。”
皇后说完,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皇上,臣妾失礼了。”
她来这样一手,让皇帝也倍觉尴尬,其势又不能说什么,勉强的笑了一下:“你一片诚心,朕岂有不知?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皇后甜甜的笑了一下,再一次行礼辞驾,这才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