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苦笑着,皇帝提笔写到,“朕思翁心存、汤金钊等,若果擅作威福,曾国藩必不敢为此奏,今既有此奏,则该二臣并无声势能钳制竂采可知,此国家之祥也。大臣任大责重,原不能免人指摘,闻过则喜,古人所尚。”
“……若有几微芥蒂于胸臆间,则非大臣之度也。大学士翁心存,亲族甚众,因而登士籍者亦多,今一经察议,人知谨饬,转于心存有益,今见此奏,益当自勉,至于职掌太多,如有可减,侯朕裁定。”
写完看看,皇帝心中暗自无奈,这样的朱批文字,不过是自己、曾国藩、翁心存几个人彼此心照而已。
同时,皇帝还极为罕见的,赐诗一首,这在咸丰朝以来,还是第一次!诗文是这样写的:职曰天职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劳人,休哉元老勤宣久,允矣予心体恤频;潞国十朝事勘例,汾阳廿四考非伦,勖兹百尔应知劝,莫羡东门祖道轮。
在诗文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同样是朱批文字,“御制诗一章,以劝有位。”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王文韶写旨以毕,呈进军机处直庐,载垣不提,文祥终究是后进,翁心存不在,孙瑞珍就是首辅,他却皮笑肉不笑的摆摆手,示意他直接交给曾国藩。
曾国藩也不推搪,取过来看看,心中酸楚难言:‘允为国家祥瑞’一句,是说他福禄寿考,为国家的瑞征,再配以勤劳宣力四字,无异明白暗示,翁心存不过是福气好,恩泽厚而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业。
认真想想,皇帝的话倒也并非是虚妄之词,只是,老师多年宦海,最后落得君父有这样的评价,怎么说都是一件让人觉得遗憾而难过的事情。
曾国藩叹了口气,接着再看。他在军机处入值有年,皇帝的脾性很清楚,京外奏折不提,京中的一些明发诏谕,已经很少有御笔亲书,而且是这样的长篇大论的文字了,上谕中对于翁心存请旨离京而去的要求,皇上似乎认为他没有回归乡里的必要,先说,‘大学士绍休世绪,常在京邸,今子孙绕膝,良足娱情,原不必以林泉为乐。’
这是说翁心存想回故乡,不外两条原因,一则是由于少年游玩之地,魂牵梦绕;或者是子孙居乡,不能自己。而翁心存这两条都占不到——他幼年时候就在京中读书,中士之后,更是常在帝都,子孙也都是在身边,故而理由都不存在。
接下来又说,倘若翁心存真是以林泉为乐的话,则‘城内郊外,皆有赐第,可随意安居,从容几仗,颐养天和,长承幄泽,副朕善待耆俊之意。’
不过,上谕中有‘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的话,也要拿出一个处置之道,“考之史册,如宋文彦博十日一至都堂议事,节劳忧老,古有成模。”
宋朝的时候,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议事之处,名为都堂,这里是以之比作军机处,上谕中交待得很清楚,‘着翁心存十余日一入内廷,以备顾问。’
在上谕的最后,皇帝写到,‘且令中外大臣,共知国家优崇元老,恩礼兼隆,而臣子无可已之,自应鞠躬尽瘁,以承受殊恩,俾有所劝勉,亦知安心尽职。’
最后这段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有期勉翁心存为朝臣做一个榜样之意,但反过来想一想,也可以看做是皇帝的警告:这些话反过来都是可以作为罪状的!
曾国藩有点搞不明白,翁心存既然已经当面承旨,不再提及告老还乡的事情,皇帝为什么始终还是不肯放过呢?左右想不明白,把上谕向外一递,“行文交内阁,明发吧。”
上谕文字是交内阁明发的,多有溢美之词,一开头说翁心存,‘两朝老臣,襄赞宣猷,敬慎素着,朕屡加曲体,降旨令其不必向早入朝,而大学士日值内廷,寒暑罔间,今年几古稀,于承旨时,朕见其容貌稍觉清减,深为不忍。’
这段话体恤老臣,情见乎词,但下面的话,似乎就有点轻薄了,‘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乎珍惜爱护’,等若是将翁心存当做老古董来看待。
在皇上删改过的上谕中,特别标明,这段话不可漏掉,曾国藩心中明知道这十几个字未必是什么好话,也不敢违旨,让王文韶照实而录,接下来便是转笔,‘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朕御极以来,弼亮寅工,久远一致,实乃勤劳宣力之大臣,福履所绥,允为国家祥瑞。’
“…………”
除却明发的上谕之外,另有一份誊录写好,命御前侍卫到翁府传旨,种种规制完毕之后,翁心存捧读圣旨和皇上御笔的诗文,认真的看了半天,问过府而来的曾国藩,“这份诗文,是皇上的亲笔?”
“是。”曾国藩答说,“皇上特别交代,这首诗连同上谕文字一起,赍送到府。”
“我也看得出来,不通之处仍在,足证为原作。”
品评皇帝不通,虽明知是不妨事的,亦不宜出口,曾国藩抿抿嘴唇,沉默不语,暗示为一种规劝。
“涤生,你看这一句:‘莫羡东门祖道轮’,难道连羡慕都不行了吗?”
听翁心存咬文嚼字,足见对这首诗很在意,曾国藩斟酌着语句,出言很谨慎了,“我想,这个羡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这里要用仄,羡字去声,读得响。”
“皇上的诗,也用得着讲声调吗?”
“爹。”翁同书也觉得需要劝阻,这样的话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如何了局?所以在一边为皇帝辩护说道,“前一阵子,皇上还特意到南书房要过赵秋谷的声调谱来着。”
“好,不谈这一句了,涤生,我问你。”翁心存的脸色有点发红,“汾阳廿四考非伦,是用的什么典故?”
‘……汾阳……’一句用的是平定安禄山之乱的汾阳王郭子仪的典故,他当年久任中书令,历经二十四次考绩,以年资而计算的话,翁心存道光二十年任大学士揆席(也可以算作是拜相),不能算做是‘非伦’;所以言者,是彼此相业不同。郭子仪身系唐室安危二十余年,这一点是翁心存怎么也比不上的。
曾国藩当然明白,翁同书也清楚,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够出口?当下再做劝慰,“老师又何必看得这么认真?”
“不,要弄清楚。因为皇上虽然诗文极少,但正因为少,所以每每另有深意,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这样的话曾国藩没办法接口,他也不清楚皇帝是不是措辞不当,只好保持沉默。
翁心存只觉得额头上的血脉突突跳动,一阵阵觉得心悸,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了。翁同书在一边看见,吓了一跳,“爹,您不舒服?来人,来人!快点找郎中来,老爷不舒服!”
好一番鸡飞狗跳墙之后,从同仁堂请来的大夫留下药方,由翁同书陪着出了府门,再转回房中,翁心存的咳嗽已经止住了,“你和涤生在这里,我有几句搁在心里的话,不吐出来,只怕日后真要带到地下去了。”他看看左右说,“叫大家都出去。”
翁心存原配早丧,身边只有两个姨太太伺候,听老爷吩咐,众人不敢不听,带着丫鬟、下人回避出去,翁同书亲自查看一遍,确认绝无隔墙之耳,又回到书房,端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左首,这是为曾国藩预备的;自己取了一把小板凳,坐在父亲右腿边,这样离得近了,他说话也可以省点力气。
“我原本想照涤生所说,行以退为进之法,觍颜厕身庙堂。皇上若是准了呢,自然是极好,我也可以偷得浮生一朝闲,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若是不准,也没什么。少小离家,故乡的一切,早已经渐次远去,便是埋骨京师,也不为异乡之鬼。”
翁同书听着心中一酸,“爹,您别这样说话,您的年纪还不是很大,春秋还长着呢。”
翁心存里也不理儿子劝慰的话,“现在看来,涤生昨天的话很是,皇上着意进取,有心借这一次的事情,整肃朝局。照这样的情势来看,想终老龙眠,必成妄想!”他停了一下,看一子一门生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却不发问,便继续说道,“这话何以言之?长途跋涉,就算安然到家,可是涉历江河,虽无风涛之险,而方寸之间,不能无风涛之忧——你们现在年纪还轻,不能体会我的心境,等到二十年后,就会知道了。”
“老师的话是不是说,惮于远行?”
“是的。不过这惮与不惮,不可执一而论。所谓境由心造,心中思念徜徉林下之乐的时候,不惮冒险,倘或到了我已经觉得可以安身立命之处,再叫我入职庙堂,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老师的意思是说,一旦悠闲下来,就惮于入朝供职了?”
“是啊,我所顾虑的,就是这一点。”翁心存说,“皇上着我十日一入朝,以备顾问,你们想想,十数日不见,朝局内情一无所知,皇上一旦问起来,老夫半点也答不上来,一次两次尚可,时日、次数多了,恐又要生出事端。”
这话翁同书不大听得明白,曾国藩却是懂的:能够由军机处奏报到御前,和皇帝共同谋划解决的,都是国之大政,军机处的几大员赞襄纶扉,表面上看起来荣宠无双,实际上真真正正是伴君如伴虎,更不用提还有一个孙瑞珍,为南北纷争,去之唯恐不快?要是在皇上面前多方砌词攻讦,次数少了还不必怕,次数多了,再加以翁心存年纪老迈,势必引起皇帝的反感!
想到这里,曾国藩忽然想起当年在穆彰阿府中,和自己谈及的重臣、宠臣之说!浑身打了个冷战——直到这时候,他才大约的明白,穆彰阿话中的涵义。
“涤生,你怎么了?”
曾国藩苦笑着说道,“学生想起当年的一件事来……”他强自回忆着,把穆彰阿和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学生想,身为人臣者,助君父成就千秋令名,使自己有一番青史荣光,固然是应有之义,但这其中种种分毫差别,也是只有个中人,方能领悟啊。”
翁心存慨然点头,“说得是,见得透彻!”他说,“可惜,穆鹤舫也算人才难得,……”
“爹,已经不在的人了,说他作甚?”
“你懂什么?”翁心存瞪了一眼儿子,‘穆鹤舫纵有不是,也是为先皇高年,不忍陈拂逆之事,要说全然是为了包庇,怕是连皇上也圣心不肯认同的。”
“老师这话说的是。学生也以为,穆相去朝,多为新君有意振作——凡此种种,只看其后数年间,皇上对他一直关爱有加,也可以看得出来。”
“皇上此番动怒,不惜掀起波浪,也要一究到底,你们以为,只是为了家奴不法,惊扰到了圣驾了吗?”翁心存苦笑摇头,“不是的,这只是为了我等都已经卷入党争的漩涡!”
“……党争之下,虽有荣宠无双,却也是暗藏祸端。这句话,你们一定要记住。”
“是,”曾国藩和翁同书同声答应。
“我的话到此为止,”翁心存说,“从明天起,我一个月进宫三趟,一切听其自然——你们,也好自为之吧。”
于是,翁心存就不常到园子中来了,军机处名为六人,实际上只得五个,而朝臣眼见皇帝于党派纷争丝毫不留情面,也各自选择了偃旗息鼓,“……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已经潘祖荫、肃顺、朱光第、彭玉麟等人审清问明,除犯案官员,各有所惩之外,省内粮户合计十六家,皆经巡抚衙门下令关门停业,待刑部定谳之后,方可择日再开。”
“商贾天性就是贪图利益。也不想想,朕登基以来,于商民百业,难道还不够宽仁吗?行事之间只顾自家,全然不管朝廷用度,百姓死活!这样的商铺,不必再有存在的必要。军机处廷寄肃顺、潘祖荫几个人,告诉他们,以上十六家粮商,全部关张,不允许再在省内有经营之权。”
翁心存不在,孙瑞珍也便成了首辅军机大臣,闻言楞了一下,“皇上,商户行止,固然有可究诘处,但若是全数关闭,臣只恐商户中有众多百姓,失去所业之下,心中怨怼啊?”
“怨怼什么?怨怼也是怨怼自己家的主子,做事全然不经大脑,明知道是朝廷官仓正用粮米,居然也敢接手?”皇帝白了孙瑞珍一眼,对他的奏答大为不满,“同时明发各省,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出现,不但犯官要问罪,就是那些插手其间,只考虑自家营生,而不去管,也不过问粮米由来是否正当合法的商家,也一并照此处置。”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你们记住,买卖两造,孰是孰非,从来都是很难分得清楚的,京、外这么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是精力听他们打这些口舌官司。与其浪费时日,纠缠其中,还不如以断然手段,一概处置。”
曾国藩心中很不以皇帝的话为然,正要想办法劝解几句,只听阎敬铭在一边碰头答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皇上的话,正是应了亚圣的治国之方。臣感佩莫名。”
皇帝满意的笑了,“潘祖荫、肃顺几个,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明发,着潘祖荫回京供职,肃顺嘛,真除吧。”
“喳。”
“还有,”皇帝继续说道,“山西省内十六家商户,一概将家产抄没充公,所有案中人等,尽数拿到京中来,由刑部问罪待堪。”
曾国藩碰头答应下来,随即出声问道,“那,皇上,以上商户各家所掌的买卖店铺,并所有雇员,该如何处置呢?”
皇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似乎认为曾国藩把这样的问题抛出来让自己解释,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其实他知道,曾国藩这样做,也是在委婉的向自己表示规劝,“店铺就地贱卖,雇员嘛,若是新接手的主人愿意收留就收留,不愿收留的,让他们各自谋生路去!”
他冷笑了几声,“这样的事情还用得着朕来替他们过问吗?”
曾国藩脸一红,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是,臣都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