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到省,行礼之后,各自起身,都是面上带着笑意的彼此拱拱手,潘祖荫不提,从上一年八月出京赴陕西任职主考,半路接到这样的差事,弄得他连回家过年的心情都没有,如今总算是差事完毕,想来回京之后,皇上定然会更有重用。
在肃顺来说,暂属多日,终于熬出来了,朱光第和彭玉麟不论年资还是帝眷,都不及自己远甚,谁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居然是实授,自己倒是暂局?不过他知道,皇上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当年之事,圣心犹自不曾放下,另外一方面,也是有激励自己的意思在内。最后一点,以自己的身份,与藩臬二司,两个年轻人争抢,传扬出去,又是很好听的事情了吗?故而肃顺心中一直等待着。
直到案子全数了结,多日来萦绕心中的不快终于一扫而空,“恭喜雨亭兄,终于红顶子了。”
“哪里,哪里。朝廷封赏,是皇上圣意垂怜,肃某何敢居功?”肃顺心情极好,当下说道,“雪琴、杏簪、伯寅,今天晚上在我这巡抚衙门中摆宴款待,为伯寅老兄践行。”
官司已了,潘祖荫无事一身轻,笑着点点头,应承下来,“那,今天晚上就叨扰雨亭兄了。我先告辞,晚上再来。”
肃顺几个人向外送了几步,转身回到堂上,“亭公,皇上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要将丰泽号等十六家粮户统统关闭,并将商铺中主事之人全数缉拿进京,大人以为此事当如何料理?”
“圣意如天,又如何能够有缓颊之处?”肃顺说道,“杏簪、雪琴,你们以为呢?”
“职司以为,这样行以严刑峻法,殊非皇上待下仁厚之常,想来定是有人从旁进言方致,不如以省里的名义,上表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最起码,也要分别对待吧?”
“我也在想这件事。”彭玉麟接口说道,“只是,丰泽、全谷、有余、呈祥等十六家粮商铺户,内中人丁不下万余人,若说全数失却营生之道,也与皇上此番追诘盗卖官粮,本意是在关爱百姓的初衷不符,两位大人以为呢?”
“嗯,雪琴的话说的透彻,只是啊,皇上的脾气你们二位不知道,言出无改,更何况这件事,皇上怕也是真的动了怒气了。”
朱光第和彭玉麟相视一笑,“若是旁的人求恳,皇上还不会听的话,有一个人出言,难道皇上也会驳了吗?”
“哦?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本省新任学政的翁大人喽。”
肃顺恍然大悟,京中发生的一切,通传全国,山西省内自然也是知道的,翁心存为府中家人所累,几乎落得个罢职去朝的结果。即便看在他年齿俱高的份上,并未凌厉而断,但翁心存也为之大大的丢了面子,只不过,这件事的内情如何,是瞒不过天下人的。
若是能够由翁同龢上书言事,以他的帝眷,加以皇帝心中于翁氏一族的愧疚之情,此事未必就一定争不下来。只不过,翁同龢和乃父不同,为人大有忧谗畏讥之心,这样的当口肯不肯仗义直言,还是个问题哩。“他,肯吗?”
“大人放心,叔平兄年纪虽轻,却也是正色立朝,这样的事情,更是关系省内数万百姓的民生大计,翁少兄定然是肯于上条章言事的。”
肃顺想了想,总觉得这样做未必稳妥,“嗯,除了叔平兄之外,我想,近日我要上折子给皇上,请旨回京一趟。”
“大人可是有事?”
肃顺神秘兮兮的一笑,“事情嘛,自然是有的。”
朱彭两个面面相觑,看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二人也不好多问,只得彼此笑笑,不再追问了。
肃顺打定主意,心中越想越美,这件事还是上一年八月间自己回京述职的时候和皇上提起过的,虽然皇帝表面上没有多说什么,但他侍君多年,主子的眉眼高低无不深入眼底,他猜得出来,这位年少风流的主子一定是动心了,只不过,如何能够把此事办妥,却是很费脑筋的呢!
他想了想,此事宜急不宜缓,最好能够和翁同龢的奏折一起奏到御前,皇上心情大好之下,当能够俯准所请,若是拖得太久,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他吩咐一声,“来人,”
“大人?”
“拿我的片子,请曹庆福到府衙来。”
山西大案爆发之后,犯官逐一罢官去职,暂时收押在省城监狱中,往来粮商,插手其间的富户也为臬司衙门的一纸传票,从省内各府带到了太原府城中,不过对于这些人,却没有直接收押,而是听候传唤,上公堂对质。
旁的也就罢了,只有一个丰泽号的主家,一介女流,又是寡妇,虽然也给传到了太原,但为顾及清议,肃顺和彭玉麟几个商议了一下,容许由曹庆福上堂,代为‘抱告’。
只是规定,在案子正式定谳之前,是不容许他离开的——曹氏一家很有钱,在太原城有自家别业,名为晋景园的——巡抚衙门的听差到了地头,把牌子递进去。曹庆福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老实实的跟着来人到了衙门。
到了厅上,给肃顺行了礼,“给老公祖请安。”
“今儿个传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说。”肃顺说道,“朝廷廷寄到省,山西大案所有参与其间,上下勾结,明知是盗卖官仓储粮,为一己私利,不顾朝廷法度,不顾乡梓百姓死活的丰泽号等十六家商户……”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冷笑着说道,“一概全数停业,今后再也不准在省内及大清治下行以商贾往来之事。十六家商户之主,亦全数递解进京,关至刑部监狱之中。”
曹庆福大吃一惊!这岂不是等于断了一家人的活路了吗?算一算,丰泽号的分行支店遍及长江南北,手下从业人数不下万余人,这么多人……可如何料理啊?
他在丰泽号任职大查柜多年,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资历最深,为人最得各方推崇,实际上,能够做到这样一个位置的,脑筋灵动才是第一可取之道,他想,这样的事情不把其他十五家商户的掌柜的传来一起宣读,反而单独叫自己过来,定然是有退身之地的。
想到这里,他膝行几步,到了肃顺身前,“老公祖,老大人,请您看在丰泽号雇工众多的份上,施以援手吧?这数万弟兄,一朝失却生计,可怎么得了啊?老大人开恩,老大人开恩啊!”
肃顺一脚踢开了他,“昏话!这是朝廷的旨意,让我如何援手?此事毋庸议!”
他越是这样说话,曹庆福越知道,他这一次叫自己来是有所图的,如何能够放过?呜咽着哭求;“大人,救命啊,大人!救命啊!”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方始叹了口气,“若说救你一府中人,也未必不可能,不过,此事极难。”
“只要大人交代下来,曹氏一门存殁均感念大人的大恩大德,便是拼了小的的性命……”
一番话说得零零碎碎,肃顺也不以为忤,微笑着一摆手,“你先起来。来人……”他向外招呼,“伺候曹老兄净面洗手之后,再来说话。”
过了片刻,曹庆福重又回到厅上,赔笑行礼,“大人?”
“来,坐下谈,坐下谈。”肃顺也带上了一份笑容,示意他落座,这才对他说道,“救助你这丰泽号并其他十五家粮户之法嘛,不外两条。先说第一条……”
曹庆福不敢打断,静静地听他说完,等到他说到最后,方始问道,“大人,不知道翁大人可肯为我等商贾乡民上章言事呢?”
肃顺带着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我又不是翁大人肚子中的蛔虫,何必问我?”
“是,大人教训的是。”曹庆福心领神会,曹家有钱不假,但案子爆发之后,为了上下打点,已经很是花费了一些,翁同龢是翁心存之子,皇上面前很能够说得上话的大臣,只不过了解不多,若是他狮子大开口的话,不知道能够承受的下来呢?
不得已的话,只能劝解当家主母,把江苏省内的一家银庄、一家粮铺拱手相让了,只要能够保住商号不倒,失去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其他商户如全谷、有余、呈祥等,也都是同案中人,在这件事上,可称是六亲同运,不怕他们不出钱!心中打定了主意,又再问道,“那,大人方才所说的第二条办法呢?”
肃顺嘿嘿一笑,“便是翁大人肯于仗义执言,终究是外来之法,不能入内,总要贵府上自己想一些办法,只要打动了皇上的圣心,不要说是免去你丰泽号的罪责,就是再下恩旨,让你这一家商号的买卖开到京中去,又有何不可?”
曹庆福苦笑摇头,“不瞒老大人,如今我曹氏一门所求的,只是能够安度此劫,其他的,不敢奢求。”他问道,“只是,还请老大人明示,该如何做呢?”
“你家的主母,可有子嗣?”
曹庆福这一惊可当真是非同小可,怎么好端端的问道她的身上了?思及肃顺的话,他大约的猜出了一点内情,该不会是肃顺把主意打到曹寡妇的身上了吧?想着自家主母国色天香的清白身子,落到肃顺其胖如猪的身下,他摇摇头,强自挥去心头的厌恶感,老老实实的说道,“这却不曾有过。我家主母入府三年,未有子嗣。”他说,“不过,我家主母,女中丈夫,自老少二位家主相继过世之后,多年来……”
肃顺心中暗骂,曹庆福也算狡猾如鳝,以为不接自己的话题,就能够躲得过去了吗?给脸不要的东西!“是啊,是啊,”他随声附和着,“曹杨氏实在也是本官所见,最有巾帼气的一个。不愧的女中魁首啊!哈哈,哈哈。”
曹庆福一心以为肃顺有意霸占自家主母,他知道,肃顺正室早亡,府中只有两个姨太太,还是留在京中,并未在身边伺候,若是他真的要霸占曹杨氏的话,自己身为奴才,怕是阻挡不住的,曹庆福心中悲苦,忍不住跪了下来,“大人,我家主母是苦命人啊,请大人高抬贵手,给我家主母一条生路走吧!”
“这是什么话?难道本官还是在强迫你家主母不成?”肃顺装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来,“你家主母纵然锦衣玉食,终究是百姓人家,便是富贵,又能够富贵到哪里去?再说,你家主母并无子嗣,日后丰泽号这样偌大的家业……”
曹庆福越听越害怕,肃顺居然还要把主意打到老主人留下的家业上吗?“大人,家业是我家老爷、少爷几辈人辛辛苦苦积攒而下的啊,您……您可不能啊?”
肃顺给他的话弄得有点糊涂,“你说什么?”
“大人,莫不是……”曹庆福这份为难就不要提了,支支吾吾的问道,“大人莫不是要我家主母……生下和大人的子嗣……将来承继家业吗?”
肃顺大吃一惊,心中恼怒之下,也不再顾忌,扬手一记耳光,“混账!你当本府是什么人了?这等……大不敬之事,你居然也想安在本府的头上吗?”
曹庆福为他打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心中不怒反喜,“是,是,是。是小人糊涂,说错了话,请大人宽恕。”说着话,他扬起手,给自己赏了几下耳光,“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肃顺看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忽然弯下腰去,继续说道,“你的话虽然未必正确,却也不是一点不着边际。只不过呢,肃某提及此事,并非为肃某自己,而是为肃某的主子。”
曹庆福立刻抬起头来,“大人的主子?可是郑老王爷?”
“嗯?”肃顺含笑摇头,“曹老兄,郑王是在下的兄长,又如何说是主子了?”
“那,不知道大人口中的主子,是京中哪位大人?”
肃顺忽然冷了脸,叹息着说道,“曹老兄,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如何这般的不晓事?这大清朝,算得上是我肃某人的主子的,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你一定要我亲自说出来吗?”
曹庆福已经猜出个大概,始终不愿说出来,并不是心存忌讳,只是在打着旁的盘算:皇帝身居九重,从不曾到西北之地来,如何知道高平县有一个貌美如花的曹杨氏?自然是肃顺在往来公事中向皇帝陈明的,少年天子,性好渔色,有求凰之心,也只是意动兴到,未必一定会不顾清议,纳入宫中。只要能够打动得肃顺,让他不再提及此事,料想还有挽回的机会。若是那样的话,自然就是极好。只不过,看肃顺盘马弯弓的样子,惜乎是躲不过去了。
“那,难道说是皇上,万岁爷?”
“诶!”肃顺重重的在曹庆福肩膀上拍了一记,“我就说,你曹老兄是聪明人。你想想,这是皇上看得起你曹家一族,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还以为怎么样吗?”
“只是,我家主母当年就决心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大人这样……说话,倘或我家主母不从,弄不好就会搞成僵局,万—……”
“万一如何?”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吊死了?”曹庆福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肃顺沉吟了片刻,暗中咬住了牙齿,“你回去告诉你家主母,若是从了,日后一切好说,若是不从,只怕祸从天降,也不会仅只她一人而免。”
最后这句话,将曹庆福的脸都吓黄了,不会以曹杨氏一身而免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皇帝求美不成,恼羞成怒之下,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将高平县曹氏一族灭了族!因此,原本想过要再求恳几句的说话半个字也不敢出口,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老酒,语无伦次,大人只当我在放屁就是。”
肃顺微微一笑,抚慰着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曹老兄,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曹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陈士枚和吴衍那几个王八蛋。在我,自问已经帮了曹家的忙,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曹家人自己的了。”
他贴近了一点,继续说道,“凭你家主母的人才,到了京中,自然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到时候,若是真能够诞下一男半女,皇上一高兴,不但你曹家生意通达四海,就是府中操持之人,也有个官位荣光,岂不是好过现在这样,见官碰头、请安,你说是不是?”
这会儿也容不得曹庆福再说旁的,苦笑着点头附和,“说的是,大人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