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不过两月之期,风云突变!皇上以阎敬铭为钦差大臣,赴安徽办理陈兴邦殴妻致死一案,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实际上要祥究审理的,正是当年哄传一时的铁路大工往来账目一事。
这一次桂良可真的是害怕了,铁路大工的账目如何能够查得?一旦将旧事翻找出来,不但自己要倒霉,连带着两江地面,京中各部大员,怕是一个也逃不掉!这些人的死活桂良管不到,但自己的一条性命已经是危如累卵了,想到这里,桂良赶忙命人,把江苏巡抚黄宗汉传到了江宁城中——现在两江官场上,也只有黄宗汉是当年大工留任下来的官员,其他的人,或者调任、或者改任,都已经不在其位了。
黄宗汉听他说完,一张狮脸也变了颜色,“山督,那您以为,此事该如何料理啊?”
“往来账目,倒是有迹可循,不过这还不用怕。大工竣事之后,都已经解往京中,交由工、户两部查验,这一层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只不过,我最担心的,就是阎丹初在省内如疯狗一般,咬住不放,时间长了,怕生出变故来——是了,曹德政在司中任职的情形怎么样了?”
曹德政在大工之中出力不小,赏戴了四品顶戴,皇上南幸之后,在江苏藩司衙门内任职募民司主事,这是一个闲职,没有什么实权。但曹德政当年负责和椿寿一起收拢漕帮汰撤下来的帮丁,人数不下十万,皆以曹德政马首是瞻,比之沙船帮的郑若增和罗九,在江湖中更有威望。
这也罢了,曹德政任职募民司时,大工之间的种种偷漏了熟于心,不过为人僚属,未敢多说。当年皇上南幸的时候,桂良就担心他多言多语,把底细透露给皇帝,本来是想将他哄回家中去,但皇上特意要见他,不得已,只好把他也引至御前,好在御前奏答,说不到几句话就跪安而出,没有给曹德政开口的机会。而这一次,可真要事先筹谋一番了。
黄宗汉闻弦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上官担心的事情,“大人放心,这两年来,曹德政在司里老实了很多,不过,据下面的人说,总还是有一些江湖上的人到他府中拜望——不过想来,也闹不出多大的风浪来的。”
桂良瞪了他一眼,“怎么叫翻不起多大的风浪?貂蝉不过一介歌妓,不也唆使吕布杀死自己的父亲了吗?这也叫小人掀波澜,明白吗?”
这样的比喻与现今情势并无什么相侔处,黄宗汉两榜进士,硬牌子的清流出身,心中很是瞧不起桂良的言语粗鄙,这时候又不能得罪他,言语唯唯的点点头,“是,总督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糊涂了。”
“你回去之后,命人认真盯住曹德政,若是阎丹初找他说话,即刻报与我知。”桂良说道,“还有,那个从龙茂道改调上海道的崇实,听说这一次来,也是随同阎敬铭办差的,他在城中的一举一动,都要派人详加监视,有任何动作,都要时刻注意。”
黄宗汉逐一点头,等他交代完毕,又问道,“大人,在皖省惹出祸事来的兴邦老弟,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这里有他什么事?”
黄宗汉哭笑不得,这样的庸才居然也能够做到两江总督?真正是苍天无眼了,“大人,陈兴邦于往来情事知之甚多,若是阎敬铭将他押回江宁,勘问之下,要是从他口中吐露了实情……”
“这一层嘛,我料陈兴邦还不敢胡言乱语,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是,大人的话在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黄宗汉说道,“不如请大人修书一封,卑职命人送往皖省。不但是他,就是已经改任他省的如椿子密,灵桂等,都还请大人各自手书,随同办理吧?”
桂良偶尔精明了一次,开声问道,“你说,椿寿会不会如上一年自呈罪衍那般,将胸中所知,向皇上和盘托出?”
“大人放心,卑职以为不会的。”
“哦?为什么?”
“大人请想,上一年的事情,终究是为了公事,即便银子花出去了,也是为皇上南幸之事;皇上固然有爱民之意,但下面的臣僚有这样一番孝敬之意,又如何会恼怒?而这一次,情状另有不同——银子难道他椿子密就没有拿吗?不但拿了,而且拿的还很是不少。”黄宗汉是稳如泰山的姿态,令桂良的心也放宽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其实,不论椿寿、灵桂,细细论起来,任是谁的尾巴也干净不了!只是一个起身炮,两个人就落袋了不下三万两银子。这样的事情发作出来,皇上能饶得了他们?”
黄宗汉一面说,桂良一面频频点头,神情间一片深以为然,“此言大是。我想椿寿、灵桂灵桂也未必敢做此自贻伊戚之行的。”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寿臣老弟,此番阎丹初南来,所图者非小,还请老弟多多派人盯紧了他,可不要出了什么纰漏啊。”
“是,大人请放心,此事关乎两江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便是大人不说,卑职也断然不敢轻忽以待的。”
“那就好,那就好。”桂良说着话,端起了茶杯,门下侍立的戈什哈高声唱喏,“送客!”
三月二十日,阎敬铭一行抵达江宁,他此来名义上是办理陈兴邦的差事,但任谁人都知道,他一定携有皇上的上谕,到省之后,即刻就要掀起一场大案,所以等到官船到江宁码头的时候,桂良等早已经准备下了香案,在码头迎迓,炮响之后,阎敬铭一身官服,外罩黄马褂,昂然而出,在身材高大的御前护卫并两部随员的一群人中,不满五尺的身高显得非常滑稽,但在桂良几个人看来,却丝毫没有滑稽之感:阎敬铭清峻严厉,朝野尽知,这一次又是奉旨办差,勘问大工之事,自己倒要多多小心了。
请过圣安,众人纷纷起身,桂良向上挽了挽雪白的袖面,笑着走近一点,“丹初兄辛苦了。在京中的时候久闻丹初兄大名,只恨未曾识荆。想不到这一次在我这江宁城中,终于可以一偿心愿了。”
阎敬铭扯开脸颊,笑了一下,“山翁这话,敬铭不明白,如何叫老兄这‘江宁城’?莫不是老兄还以为,这金陵古城,是老兄自己所有的吗?”
桂良一开口就说错了话,但却没有想到阎敬铭会如此的不留情面,当着两江官场数百官员的面前,直斥其非?桂良心中大怒!却万万不敢纠缠,毕竟是自己当众说错了话,这时候又有另外一桩大心事困扰,只好暗中生闷气,尴尬的拱拱手,“是,老兄教训的是,容等回衙之后,老夫自当上表请罪。恭候皇上处置。”
他以为阎敬铭只是当众显官威,有意当众给自己下不来台,却不明白,阎敬铭这样做,当众羞辱他只不过占了一成,另外九成,是要示人以权贵并无可惧的清流本色!
在码头边闹了一场不痛快,令得众人也没有了应酬的心思,胡乱回城之后,各自归衙视事,暂时不提。阎敬铭的官轿一路抬着,进到总督衙门,究竟是一省封疆,即便自己身上带有皇上的手谕,官场上的仪态总还是要秉持的。阎敬铭和桂良分宾主落座,各自寒暄了几句,他站了起来,“桂大人,有上谕,着大人接旨。”
“署理两江总督,奴才桂良,恭聆圣谕。”
待他跪好,阎敬铭面南而立,取出明黄封皮的上谕,“……查,两江总督桂良府中下人,实授安徽安庆府副将衔陈兴邦,为人粗鄙,不理公务,每日常在醉乡,咸丰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更于酒后狂性大发,殴打妻子王氏致死一案,哄传四方,国人侧目。数月以降,毫无进展,朕听闻之下,不胜骇异。着简派军机大臣,监管户部差事之大臣阎敬铭,并随员赴省详加勘问,以求尽早结案,上慰朕望,下安民心。”
“……令,近日有传闻称,咸丰四年伊始动工之江宁铁路一事中,账目混乱,往来莫辩。朕思桂良身为宗室,历时两朝,受国恩深重,定然不敢有从中侵鱼、贪墨情事。为求清白,为解朝臣困惑,着阎敬铭带同户、工两部随员,赴两江同案办理、务求水落石出,还桂良等以清白,还天下人以公正。案情勘问期间,暂停桂良两江总督一切印信关防使用,带了结之后,另行赏发拨给。钦此!”
桂良趴在地上,楞了一会儿,心中明知道是如此,仍自难掩胸中砰砰乱跳,连领旨谢恩的话都忘记说了。“桂大人,莫非大人要抗旨吗?”
“啊!不!”桂良吓了一跳,赶忙碰头,“奴才领旨,谢恩。”起身之后,桂良好不容易稳了稳心神,开口问道,“丹初兄,不知道老兄以为,官署设立在何处较为妥当?”
阎敬铭心中暗笑,京中人言,桂良胸中所蕴尽数草芥,不过是椒戚贵族,方始得蒙其位,原来还不大肯相信,如今只看他慌了手脚的一番模样,连同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就可见一斑。“阎某以为,就暂时设立在这总督衙门中吧。不知道老大人以为呢?”
“啊?”桂良一惊,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本来已经和黄宗汉等人商议好了的,将他的钦差官署设在王锡爵的旧用府邸,然后再想对策,不料一句话出口,给阎敬铭大大的将了一军。话已出口,不好收回,更加以自己的一切关防都给皇上停用,便是占着这总督府,也没有什么味道了。只得点点头,“那,请容桂谋几日,再请大人过府署事吧。”
阎敬铭也不逼迫,和桂良拱拱手,说道,“那,就请山翁谅过阎某僭越了。请大人行文皖省并安庆知府,着将陈兴邦派员递解到江宁城中。本官要在江宁城中,勘问其事。”
“是,老夫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