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台山礼佛毕事,御驾一路不停,入直隶固安县,转路回到北京,出京的时候还是七月中旬,回京已经是十月初了,天寒地冻之中,以大阿哥载澧、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等为首的留京办事大臣迎到城外,远远的看见车如水、马如龙的御驾近了,众人跪倒接驾,“恭请皇上圣安。”
“朕安。”皇帝笑着向外招招手,“大冷的天,都起来吧。惇王,京中一切安好?”
“承méng皇上垂念,京中诸事顺遂,一切都好。”
皇帝一眼看见翁心存和倭仁,皓首苍颜的跪在人丛一侧,顶戴的红缨子为寒风吹拂,屏显老态,用手一指,“六福?着翁师傅和倭师傅到朕的车架中来,朕和他们一同进城。”
“喳。”六福答应一声,过去请二老登车,行礼之后,皇帝摆摆手,“起驾吧。”
舆动作开来,过正阳mén,进到北京。
车架中,皇帝让二人起身,各自赐座,又命惊羽取来参茶,赏给他们饮下,谢恩完毕之后,皇帝说道,“翁师傅,您和倭师傅都是两朝老臣,赐紫禁城骑马,日后再有这等事,就不必亲自迎出城了——于朕有忠心,也未必都在这些事情上。”
“皇上体恤老臣,臣稍有人心,有岂敢不尽为臣之孝?况且,皇上西幸晋省,千里奔bō,观风察吏,体念民情,若说辛苦,还是皇上更加辛苦,臣等这点小小劳动,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皇帝不置可否,岔开了话题,“京中一切都好吧?”他说,“朕此次去山西,将翁同龢带回来了,等一会儿散了朝,朕给他几天假,让他承欢膝下,尽一尽人子之孝。你们一家人,有两年多不见了吧?”
“是。老臣叩谢皇上。但臣以为,忠于王事,恪尽职守,便是最大的忠孝。况且犬子尚在青壮,未可贪享家mén之乐,还是请皇上……”
皇帝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驳斥翁心存的话,这会儿也忍不住了,“为人臣者,于朝廷、于朕要尽忠;于父母,也要尽孝。这才是君子读书有成,立身世间之本嘛,此事,就毋庸议了。好吗?”
翁心存yù待再说,倭仁不留痕迹的动作一下,碰了碰他的膝盖,老人一愣,识趣的选择了闭嘴,“既然如此,老臣谢皇上恩典。”
“翁师傅、倭师傅,朕巡幸五台山的时候,内阁决议奏到行在,……啊,不必请罪。朕虽然有时候会犯糊涂,但还没有到为政体推行不畅,而怪罪臣下的地步。”他轻笑着,似乎在唠家常,又似乎在与内阁首辅的两位大学士谈及政事一般,让人分辨不清,“便说这一次发行国债之事吧,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想的呢?”
“这,老臣想,《荀子?大略篇》有云: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自我皇上登基以来,府库日足,国用渐丰,天朝百姓,感怀威德,于朝廷种种惠民政令,万方卞舞,额手相庆,幸喜生逢明君,一身之福之外,也是阖家的福气。”翁心存说,“而国债之议,请皇上恕老臣言语冒犯之罪,铁路大工,固然利国惠民,但宜乎缓缓图之,若行之cào切,臣恐这利国之,亦将变作各省胥吏,贪墨之mén啊。”
“老奴也附议。”不等皇帝问道,倭仁在一边也出言答奏了,“更有一节,奴才惊闻,各国驻华公使,往来总署衙mén之间,意图购买我天朝国债,此等开mén揖盗,授人以柄之行,皇上,可千万做不得啊?”
“哦?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天朝小民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日后即便国家发行国债,也不会购买之外,连同那想买的,你也不肯卖吗?”
“皇上,国债以各省海关税款为担保,老奴怕洋人得陇望蜀之下,将双手横chā入我天朝之中,到时候,以……”
皇帝抑制不住的扬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个倭艮峰啊这样的理由,亏你也想得出来?”
“皇上?”二老心中惊惶,滑身落地,跪了下来。
好一会儿的时候,皇帝才止住笑声,“朕不是生你们的气,你们起来,起来说话。”他说,“你们都是品xìng刚直,君子可期的朝臣典范,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虽偶有戏nòng之举,但于倭师傅和翁师傅的才学,从来都是心中赞佩,高山仰止的。但世易时移,到了今天,若还是抱着那些圣人教化,于外务一无所知,更加从心底yù将之摒弃在外的思维,是万万行不通的。朕不是说,我天朝千古传承而下的纲常之论也要弃如敝履,正好相反,这样的君臣之道,更要发扬光大;但一些面临外务,特别是与西洋列国往来之事,却不是你们能够知晓而且jīng熟的。”
“便如同这国债之事吧。朕在山西的时候,给军机处的几个人说过,在这里不妨再和你们讲说几句……”把当初说过的话不厌其烦的又说了一遍,皇帝说道,“你们想一想,这世上的事,总也辨不过一个理字去,难道洋人以为,只要掌握了我天朝的债务,就能够对我天朝国政指手画脚了吗?”
贸易顺差逆差之类的话,在二老听来,如同天书一般,也不敢打断,耐着xìng子等他说完,翁心存仍旧不死心的说道,“皇上所言极是,但臣以为,国家正用款项,本该由我天朝自行筹划,如今却要求诸列夷之国,臣深以为不妥啊。”
皇帝深深的叹了口气,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
清朝的政治架构和明朝不同,朱元璋在洪武十三年罢相,理论上天子唯我独尊,相权已经不复存在,而自内阁制度创立,大学士为实质上的宰相,不仅为约定俗成之事,而且通政使章章奏出纳,可使王命不出国mén,相权不但已经恢复,甚至凌驾君权之上。
明中叶之后,司礼监之权日重,究其实际,本是皇帝要找一个得力助手,来维持君权,并与相权抗衡,故英察者如嘉靖,驾驭太监以制内阁,数十年不见大臣,在西苑修道求长生,而仍能大权在握;暗弱者如天熹,太监趁机nòng权,为实质上的皇帝。
到了清朝,开国之初,大学士仍为丞相,但因为设有御前大臣,内大臣,御前shì卫及内务府,作为维护君权的集团,相权被大为抑制,但并未完全消失;到了雍正年间,连这一点残余的相权也觉得掣肘不便,乃有军机处之设,大权尽归内廷,相权便成了徒具虚名了。
但虚名便虚名,朝廷仍自要保留内阁的存在,诸如一些明发天下,咸使闻知的政令,也还是要内阁通传天下的——发行国债一事,如果始终得不到内阁的全力支持,说诏令不出国mén可能夸张了一些,但军机处一边的差事,无端变得庞杂繁复,却是肯定的。
而皇帝若是为政见不和,斥退内阁,必然引发一连串的jī烈动dàng比之当年军机处全班出枢,还要引发外界的物议。所以,错非是到了推车撞壁,无路可进的地步,皇帝是万万不会考虑这一步棋的。
他想了想,还是得耐着xìng子给两个人解释,便在此时,身子一震,舆停了下来,撩开窗边的黄幔看看,已经到了内城,“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有什么话,等过几天,到乾清宫再说。”
“是。”二老注意到皇帝神sè倦怠,不敢多言,由六福搀扶着,各自下车而去。
军机处新近增补了许乃钊和赵光入值,前者不必提,一任福建学政做下来,调京内用,立刻升迁揆席,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做到体仁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令天下人仰望。这一次更入值军机处,他是当朝一品大员,照例是不挂‘学习行走’的名分,而且,因为品秩尚高于阎敬铭和孙瑞珍,后来居上,仅仅排在文祥、肃顺之下,偏偏文祥又要料理总署衙mén的差事,他初初入值,便成了首辅军机大臣。
赵光则不同,多年来,一直是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始终未见迁转。本来,京中六部各堂,从科场中士,登进仕途开始,到散馆任职,总要在六部左右迁转,京中俗语说‘九转丹成’,便是此谓。像赵光这样,在刑部一呆十年,却难有寸进的,在北京城中,都为人引为咄咄怪事。
故而这一次擢升他入值军机处的上谕从山西寄来,赵光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自觉一生心愿已了,只求能够在军机处安安稳稳的呆上几年,就算平安大吉了。不想第一天到御前,领旨谢恩,随即jiāo卸差事,入部行走的过场,皇帝的话就让他大吃一惊
礼王世铎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到了养心殿,碰头行礼以毕,皇帝先和许乃钊说了几句,不过是一些méng主宠招,臣惶悚无地之类的官面话,皇帝心不在焉的答了几句,转而对赵光说道,“赵光,刑部的差事,这十数年之中,朕一直看在眼里,此番擢升你入职军机处,以你xiōng中所知律之学,奉旨管部,也算人尽其用,你可要当仁不让的担起这份责任啦啊。”
“是。量才器使之,无过皇上。臣于刑部多年,虽无尺寸之,但臣忠于皇上,忠于朝廷的一片痴心,唯天日可表。”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朕不是想让你说这些。”他说,“朕临幸山西,招山西臬司朱光第陛见,朕问及他于前年内阁并刑部增修大清律一事之见。他说,贪墨犯官,以贪墨银两数额为定罪之款,固然是我朝圣举,但只怕日后推行起来,略有阻碍。为什么呢?因为我朝例有八议之。可列席之中的,就是贪墨再多,只怕也能够躲过一劫;而无关其间的,或者只为万余两银子,就要落得闹市问斩的下场;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失了理公断,首在衡平和不为一人而屈的本意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朕听了之后,深以为然。若说朝廷勋贵,王公耆宿,犯了朝章度,却不能一视同仁,又将如何服尽天下籍籍众口?你以为呢?”
赵光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起这样的事,但天子问及,不能不答,“臣以为,理公断,首在衡平固然是刑臣行事圭臬,但也不好概而论之。”正如当年周祖培于他的评价一般,赵光可称理大家,但xiōng中装了太多律例之条,为人就有点疏于灵动,一边琢磨,一边奏陈,“我天朝厚待士子,福泽以报,故而,臣想,于那些有于朝廷的,总要念在其人往日辛苦的份上,网开一面才是的。”
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许乃钊频频回头,似乎有点讶异,而皇帝,更几乎给他逗笑了“要是照你这样说来的话,京、外中大臣,又有哪一个不是有于朝的?为贪墨之罪,若是将他们凌厉处置的话,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行了吗?”
赵光吓了一跳,说皇帝忘恩负义,其罪非同小可,赶忙碰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绝不敢有这等想啊?”他心中一阵后悔,今天皇帝的心情大概不是很好,怎么事先不打听打听?应该缓几天再来御前谢恩的
皇帝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今天突然说这样的话,本意是想和他提前打一打招呼,为日后即将逐步推行的司制度改革做准备的,看他吓得什么似的,心中不忍,“朕不是说你有这样的意思,只不过啊,刑名一道,关系百姓身家荣辱。你又是管部的大臣,日后行事之间,要多多上心啊。”
“是,是,是。”赵光碰头有如捣蒜,忙不迭的答应着,“臣一定小心料理,断不使刑名一端,成为百姓攻讦……呃”
皇帝含笑摇头,给世铎使了个眼sè,后者识趣的说道,“万岁爷累了,两位大人,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