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国债(1)
国债官票是责成江宁织造衙mén用户部官钞为本,以皮纸所制,蓝白底sè晕染着一朵淡粉sè的牡丹huā,文字也不是常见的满汉合壁的‘户部官票’四字,而是‘大清官龙票’。中间标明:“库平足sè银壹仟两”,下面又有几行字:“户部奏行官龙票,凡愿将官龙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jiāo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
旁的人不识究竟,曾国藩、郭嵩焘却是知道的,这份龙官票是皇帝亲自设计,图画,jiāo江宁制造衙mén按图制作之后,由两江总督并一省藩司、织造亲自监督,将样板销毁,总计是三万五千张龙官票,由已经升任江宁将军的罗炳坤亲自带兵护持,运送到京,jiāo到户部,方算了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而民间百姓叫不来、也不愿意以这样繁琐又绕口的称谓呼之,便只管它叫龙票。龙票以国债发行,除西洋各国早有成例,并通晓其中内情之外,中华之大,能够从中认识到国债可能为己身带来极大利益的,所存寥寥,其中就有一个胡雪岩。
胡雪岩禀赋特殊,不爱做官,只求发财。咸丰七年,皇帝南幸,他虽然有幸一睹天颜,但在梦中舫里,所说的都是一些风月玩笑之语,正事丝毫不曾提及,一直到皇帝宣召王有龄觐见,并着其在江宁、上海两地成立jiāo易所,胡雪岩大展长袖善舞之才,在上海的徐家汇、江宁城夫子庙二地分别开设了丝、茶暨土yàāo易所。而他自己,也在jiāo易所成立之后不久,辞去官职,转而投入一笔钱,在江浙一地,大开缁丝工厂,以官商便利条件,数载而下,很是发了一笔大财。
除却自己做生意之外,胡雪岩以承办皇差为由,出入官场,桂良、黄宗汉、灵桂、倪良耀等人,都在他的缁丝工厂中,占有为数不等的干股。到了咸丰九年,更开设了自己的钱庄,起名阜康。开张之日,mén面装修一新,胡雪岩事必躬亲,柜台里站着的几个伙计,全是经他亲自挑选,头脸俊俏的,一律簇新的洋蓝布长衫,笑脸迎人。
来道贺的同行和官商两界的客人,由胡雪岩亲自接待,桂良、王有龄等不好亲自到场祝贺,也各自派了府上的听差,送来一笔“堆huā”银子来,开业的第一天,就有存款好几万,刚出炉耀眼生光的“马蹄银”、“圆丝”随意堆放在柜台里面,把过路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自此之后,胡雪岩一面经营钱庄,一面搭理缁丝厂,买卖做得极大,成为浙江省内首屈一指的豪奢之家。后来又出了一件事,让阜康钱庄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便是桂良贪墨一案。
两江贪墨大案爆发之后,皇帝下了严旨,要将案中犯员所有家产,不论是公开的,还是隐匿起来的,都要逐一落实,其中也牵涉到了阜康钱庄——只桂良一人,在阜康钱庄中存银就超过一百三十万两按照国法,这些钱都是贪墨所得,也都是要上缴国库的。
皇法昭彰,来不得半点含糊,但要从一家开业不及两年的钱庄一次xìng提出总数超过五百万两的现银,连同省内同道,带周边各省的其他钱庄,都巴不得看阜康的笑话——以为这样一来,阜康根本周转不灵,若是再加以其他百姓担心自己的银子打了水漂,蜂拥而至,提取现银,形成‘挤兑’风cháo,则阜康钱庄也就成为同业中成立时间最短,倒闭最快的一家典范,也未必是不可能之事。
但任何人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命人大开店铺,所有有所担心,前来提取现银的主顾,一律笑脸相对——最多的时候,一天之内,从阜康钱庄提出去的银子,就超过七十万两之多却仍自浩然屹立,似乎半点未受此事的影响似的。
事后很多人又是奇怪,又感佩服,纷纷以慰问为由,登mén询问,彼此都是同业中人,阜康的存银之数瞒不过别人,按照大家的估算,案发之后,阜康钱庄最多能够拿出的现银也不会超过五十万两,但连续多日,百姓提取现银,仍自无关大局,他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胡雪岩于这样的问题,始终讳莫如深,任凭旁的人怎么问,也只是含笑不语,别人眼见打听不出什么,也只好各自散去。但经此一事,阜康钱庄金子招牌,信誉保证的名头却传扬了出去,存钱的储户不减反增,隐然而成为浙省第一大钱庄了。
咸丰十年,胡雪岩知道朝廷要发行铁路国债,为在十八行省同时肇建多条铁路鸩工集资,而利息是五分九厘,分七年还清,第一时间从浙江跑到上海,找到王有龄。
正好,王有龄也要找他,见面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几家上海这边的钱庄的掌柜的,一个叫孙长茂,是丰源号的当家人;一个叫陈阿chūn,是和记钱庄的掌柜。彼此都认识,客气了几句,孙长茂和胡雪岩jiāo情非同一般,当年阜康为人挤兑的时候,也曾经借给他十万两银子,虽然杯水车薪,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恩德,胡雪岩从来不曾忘记,所以在这里见了面,更显亲热。
“……隐隐约约听见过,要发国债。也没有什么动静,居然就发了出来了,上头做事情好快”胡雪岩说道。
“铁路肇建,刻不容缓,不快不行啊。”孙长茂说,“我看你们浙江省也快通行了。”
“这种官票也不晓得发多不?说是说‘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如果票子太多,现银不足,那就……”一边的陈阿chūn摇摇头,不再多说下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所谓jiāo情归jiāo情,生意是生意,即便孙长茂和自己jiāo情匪浅,有些话仍自是不能全抛一片心,更何况还关着一个陈阿chūn在?故而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王有龄已经升任一省藩司的倪良耀踱着方步从内堂闪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厮,手中为两位大人托着水烟袋,等大人坐定,吹着纸媒点燃,捧到身前。
胡雪岩几个人给他行过礼,各自入座,听倪良耀说话,“这一次朝廷发行国债,总数是三千五百万两,利息五分九厘,七年本息还清。……”他把发行国债的数字做了一番介绍,随即说道,“皇上登基十年来,多行善政,而于我江南百姓,恩出格外。咸丰七年的时候,铁路通车,御驾南来,与民同欢。更蠲免江南百姓一年的赋税,圣恩种种,如天之高,如日之明。此番发行国债,我等更要赤诚以待,竭诚报效。踊跃认捐啊”
两江这边的国债售卖,和胡雪岩没有关系。即便他有心认购,也要回到浙江,经由钱业公会,在浙江省藩司衙mén购进,故而在一边坐着,保持沉默。倪良耀命人取来龙票样本,分传众人观看,大家都是内里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样的一张纸并无任何实际作用,要在左下角钤盖上户部的紫sè大印,才能流通发行。
“朝廷发下来的国债,原也可以收市面流通之用,”传看一遍,有人先说话了,胡雪岩认得,是北京著名的四大恒银庄之一的恒诚钱庄上海分店的掌柜,和他是本家,姓胡名叫廷醒。“但小人以为,国债七年到期,缓不济急,而且,面额一千两一张,若是说有人带着这样的一张银票到市面上去,又有哪一家店面能够找得开?”
一句话说完,众人同时发笑,“故而小的想,国债之物,本就是长期投入,等到期满之日,以之上缴国家,在公则孝敬朝廷一片爱民圣心;在sī则各家都能有所实惠。”胡廷醒说,“而江浙一地,配额占国债总数四分之一强,这样大的数额,就是凑银子上缴藩库,总也要一些时日,因而小的想,是不是由公所向藩库领了龙票来,按照大小同行,平均分派,尽量去用,或者半个月,或者十天结一次帐,用掉多少,缴多少现款进去。钱庄不要好处,完全白当差?”
这样的做法是钱庄没有什么好处,但更没有任何风险,所以胡廷醒的办法,立刻获得了同业的赞许,纷纷附和。倪良耀摇摇头,把水烟jiāo给身边的听差,拉长了声音说道,“这办不到。上头要十足缴价,此事,没有半点情面可以讲。”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瞒诸位,曾制台上一年年底北上京师,向皇上当面求恳,以曾大人的帝眷兀自打了回票,遑论其他?此事,绝无回改”
胡雪岩始终没有说话,一直在心中暗暗计算,江浙几省,分得的国债配额在总数的四分之一强,也就是将近一千万两上下,分配到浙江的,粗粗估算一下,也有三百万两之多。这样多是银子,若是自己有钱的话,真想一口气全数吃下来但国债发行,不比上一年遭遇的挤兑风bō,能够得贵人相助,度过难关。哎,说来实在让人头疼啊
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胡廷醒身为恒诚钱庄南地的话事人,难道认不清楚国债之中所有的利益攸关吗?咸丰十年以来,国势日稳,四海升平,百业俱兴,各省钱庄吸纳储蓄的利息一升再升,从咸丰二年的一分三厘,到咸丰七年的三分三厘,后来中英战起,利息有所下降,这两年之间又有所回升,又到了和当初差不多的比例。但比之国债,仍自是有一点距离。一百万两银子的国债,以五分九厘计算,就是将近六万两,七年下来,就有四十余万之多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就没有人肯做呢?
在上海道衙mén一番商谈,没有半点结果,不是砌词自己做不得主,就是说本家钱庄现银周转不灵,各自找了几句借口,纷纷告辞散去。
王有龄和倪良耀相视苦笑,“看起来,认购国债之事,很不好做啊。”
“最难为人的,倒不是要这些人拿钱出来。”王有龄说,“卑职以为,朝廷既然发行国债,要为铁路募资,就不该在上谕中加上‘国债认购,全凭商贾自愿,各省藩道司衙,皆不可有强行摊派之举’这句话上——这些人平日都是往里搂钱的,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们拿钱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的?雪岩兄,你以为呢?”后一句话是对胡雪岩说的。
胡雪岩名叫胡光庸,雪岩是他的字。闻言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怀疑倪良耀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过了片刻,拈起放在搭手几上的龙票,仔细看了看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过越是难做,越是机会。梓公、雪公,以我愚见,这龙票上头,将来还会有好多huā样呢”
“哦?”倪良耀带着考校的口wěn问道,“早就听说过胡老兄有度支专才,不惜辞官归故里,亦要开办钱庄,看起来,所言非虚啊。倒要请老兄指教。”
王有龄也说,“以我看啊,要各家钱庄,孝敬朝廷,拿出一笔钱来,也没有什么,只不过这些人都担心将来龙票不值钱,又怕到了三年期限,朝廷未必能够兑现,故而……。”
胡雪岩和王有龄sījiāo极好,两个人甚至到了大庭广众之间彼此互相开玩笑的地步,但事涉正事,又是当着他的上峰官员在场,不好说一些让他难以下台的话,故而心中虽认为他的话太武断了些,也只是婉转砌词,“以我看来,信用一物,本来就是要靠大家维持,如果龙票不是滥发,章程又定得完善。如何会有不值钱、不能兑现之忧?”
倪良耀点点头,“这话倒也不是苛论。”
“还有,国债本是以朝廷担保发行,我大清国泰民安,百业俱兴。自咸丰六年之后,每一年的岁入都在万万两上下,以此局势,若说几千万两银子的铁路大工款项日后会还不上,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倪良耀忽然一笑,“这样说来的话,日后浙省发行龙票,阜康定然是要第一个认购了?”
“不瞒两位大人,如今雪岩只愁现银不够,若是够的话,便是将所有国债全数买下,也丝毫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倪良耀和王有龄相视而笑,这份商贾贪利的天xìng呦
等到将倪良耀礼送出府,王有龄回到二堂,和胡雪岩再做商谈,“雪岩,你真的以为,国债之事,是可以稳赚一笔的吗?”
“当然。”胡雪岩毫不犹豫的点头说道,“雪公,在国债发行之先,我也不是很清楚明白,后来还是请教了西洋国人,方始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换上一副很郑重其事的模样,“雪公,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错非是我大清在三年之内亡了国,除此之外,国债没有丝毫的风险可言您想想,以我大清国体为担保,你还怕朝廷跑了吗?”
王有龄听他说得好笑,忍不住抿嘴一乐,又问道,“那,你刚才说,国家岁入如此充盈,又为什么要为铁路大工,发行国债呢?”
这一次可把胡雪岩问住了,“这等事,雪公可真是问道于盲了。皇上圣意若何,又岂是我等寻常百姓所能究详的?”
王有龄绕室蹀躞良久,像是为了什么事久久不能决断似的,终于站住脚步,转身说道,“我手里有一笔款子,想放在你的阜康钱庄,以钱庄的名义购进国债,你以为如何?”
胡雪岩先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有多少?”
“总有七数上下。”
这是说七万两,胡雪岩心中一惊:王有龄是捐班出身,入仕多年,做的都是六七品的小吏,后来调任宁绍道,因为江浙一带,多有洋夷商贸,故而总能够收受一些洋场上往来的赂遗之物,但这样的东西用来把玩一番还能赏心悦目,若说换成银钱,实在及不得几个子儿。他的秉xìng也不是很坏,守着一份俸禄,即便说不上狷介不取,比之桂良等流,却也不知道清廉多少倍了。听他说能够拿出七万两银子来,难免心中疑公,七万两银子,不会是公出的吧?”
实际上正是公署的银子,而且不是七万,而是七十万两王有龄任职松江府,专管在上海新成立不久的丝茶jiāo易所。丝茶jiāo易所成立以来,每一年所得的贴huā税银总有六七百万两上下,其中一大部分上缴本省藩库之外,另外有一部分截留款项,是用作jiāo易所日常开支用度。其实是用不到这么多的银子的,不过这等官场旧习,便是换了再体察入微的人来,也是管不胜管,而最主要的是,若是没有这一部分多余的钱存留下来,也休想使下面的人,能够有jīng力、有干劲——故而,即便是上官知道,也从来都是眼睁眼闭,不予过问的。
三载以下,存留节余下来的银子,总有五六十万之多,以王有龄的说法,这笔银子放在钱庄中生利息,也得不来多少,反倒不如趁着这国债发行之机,大大的赌上一铺,若是真的能够如胡雪岩所说,没有丝毫风险的话,多出来的银子,上下打点一二,剩下的,就全数落袋平安了。
听王有龄吞吞吐吐的把经过说了一遍,胡雪岩呆了片刻,“此事,非大人一人可以行之,总要把崇白水请过府来,问一问他的意思——此事不发则罢,日后一旦发作开来,以崇某人的帝眷,总能为之遮掩一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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