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盛宣怀在前,几个低垂着头,身穿生员统一服饰的男子在后,从大堂一侧的角门快步到了近前,“皇,这几个年轻人就是了。”
肃顺拿出御前大臣的架子,呵斥着说道,“还不行礼?”
几个年轻人欢喜得都要炸开来了,手脚顺拐,动作又是怪异又是引人发噱的靠近,噗通一声跪倒,也不分数,咚咚撞头不已,惹得皇帝轻声发笑,“沈葆桢,你这学院中规矩倒比朕的紫禁城还大了?怎么不说话,只管碰头啊?”
“回皇话,陈兆锵秉性纯良,此番蒙皇宣召,生员心中激荡,却丝毫不知如何感戴圣恩,方有如此失仪之处,请皇念其年少,恕过其言语不周之罪。”
“朕不罪他。”皇帝向明明的低头说道,“你就是陈兆锵吗?”
“生员,海军学院第二期生员陈兆锵、蓝建枢、严宗光、林森森、林履中,叩见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柄六分仪,是你亲手所制?”
“是。正是生员闲暇时顽劣之做,难入皇法……眼。哦!”陈兆锵第一次面圣,心中紧张,竟然打起了嗝,偏偏越是害怕,心中越是紧张,喉咙中怪响不断,吓得沈葆桢脸都白了,若是皇帝转怒,问他一个惊驾的罪名,自己当如何出言挽救?
皇帝真给他打嗝儿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欲发怒,看他以头触地,后背微见颤抖的可怜样子,心中一软,故意不提,又问道,“做这样一个六分仪,用时多久?”
“回皇话,共计……”陈兆锵尽力控制,低声说道,“共计用时一月零四天时间。”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一次拿起六分仪,在众多朝臣面前晃了晃,“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朕会对这样一个用于海操舟行船之法的器具如此好奇?这里朕告诉你们。朕好奇的不是六分仪一物,而是想知道,以我大清海军学院的生员,在多久的时间里,能够仿造出一件同样的器物!”
他向站在进出的一个御前侍卫一招手,“把你身的配枪取下来给朕。”
侍卫不明究竟,取下胸前悬挂知如何着的快枪,双手呈递——自咸丰十一年中俄战后,世界各国通过中俄之战,认识到武备之力的重要性,纷纷研制新式武器,特别是可以在战场发挥最大杀伤敌人作用的连珠快枪,更加是作为重点研发的目标。清廷自然也不能例外,数载而下,京中防卫、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等天子近人,都已经全部配备了最新式的连发快枪,这种快枪配有九发子弹的新式弹夹,初步使用到了气动退弹原理,训练有素的士兵,每分钟最高射速可以达到六十七发之多。这一次皇帝东巡,神机营卫士自然也是倾巢而出,担任护驾重责。
皇帝接过快枪,手脚无比麻利的把枪管、导气、护盖、枪机、击发机构、枪托、机匣和弹匣全数拆分开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柄乌黑锃亮的快枪,就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朕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以这支快枪和六分仪做例子,给你们说明一下。具体的,等一会儿朕再火器厂时,再和你们详细解说。”
他经常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很多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聚拢到一起,认真的听着,“一支快枪,从翻砂、制模,再到成型、组装,大约需要多久?曾国藩,你知道吗?”
“总要在半月以。”
“一支枪要做半月之久,我大清有那么多的士兵,每人配发一把,需时多久?还有这样的一柄六分仪,五个生员,要做一月之久,才能完工。这其中固然有初次操作,手未必灵便等因素,但效率的低下,也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朕想出了一个特殊的,可以极大规模的提高效率的办法,暂时定名为流水作业。”
他得意洋洋的笑着,给众人解释道,“具体的说,就是每人各自管理其中一部分零件的生产,便如同六分仪?负责制作地平镜的,只做地平镜;做指标镜的只做指标镜、做扇状外形结构的,只做外形结构,最后汇总到一起,着由专门的一群人负责把这些器具组装在一起;同样的,做快枪也是如此,分别制作护盖、枪机、击发、弹匣,然后汇总组装。你们以为这样人尽其用的制作方法,比较起每一个人各自负责一部分的生产,有什么好处?”
“皇所言,高深莫测,臣等……”奕-笑着摇摇头,“臣弟未能明悟,还请皇多加指点。”
“你们啊?笨死了。如果若你一个人,每一天坚持做一件事情,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的做下去,一直做两年,你想想,你是不是会比第一天做的时候,熟练很多?”
“啊!臣弟明白了。所谓流水作业便是取熟能生巧之意。”
“正是如此!”他用力点头,对赵光说道,“等回京之后,命工部将此事确定下来,明发各省,今后所有这种建造从业者,一概行以此道。想来用不到多久,就能够大见效果了。”
说过了这件事,皇帝才想起来让陈兆锵几个人起身,“你们都是第二期的生员吗?多大年纪了?”
众人一一报自己的年纪,最小的是严宗光,今年只有十六岁,最大的是林森森,今年十九岁,“很是不错嘛,十六岁年纪,就能够经过两次考试,成为海军学院正式的一员。祖可也有在水师营供职的吗?”
“回皇话,没有的。生员祖籍福建侯官,先祖两代悬壶乡里,后来为救治时疫,不幸身故,到生员时,因家贫,无力奉养寡母,因而贪图朝廷招收生员,每有入学者,每人每月发给十二两银子的俸禄,因而报名,承皇洪恩,生员得以入学。”
沈葆桢在一边说道,“皇,严宗光入学,还有一桩趣闻呢。”
“哦?”皇帝双目一亮,“朕就喜欢听这样的趣闻,是怎么回事?”
于是,沈葆桢给他说了几句,提起来也是因为家贫难以度日,严宗光贪图朝廷的俸禄银子,便想投身海军学院,以此为度日之须,不过各省生员报名入学,其中有一项条件,就是要当地有秀才、举人功名之人代为做保,母子两个便求到其叔严厚普的府,不料严厚普对这样把汉人家子弟送到洋教习手中训练的学院根本就是深恶痛绝,一口回绝了母子所请。
“那后来呢?”
“后来,严宗光只好私自填写做保,事发之后,引来乃叔亲自向族中家长投告,最后……”沈葆桢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最后只有母子两个痛哭跪求,方才算是了事。”
皇帝为之深深皱眉,“朕前几天在定远舰见过第三期生员,其中以福建籍的少年为数最多,现在想来,很多人正是看在食宿全管,每月还有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的份,才多多报名的?”
曾国藩等一片默然,这件事本来也是事实,不过皇帝不问,旁人不能私自进言而已,“严宗光,朕问你,每月十二两银子的助学金,你自己留用多少?又有多少是寄回家乡,缓解令堂生活窘迫的?”
“生员在学院中,食宿全由朝廷拨给,生员并无花用之地。所以,蒙皇圣恩赏赐的十二两银子,学生尽数托付乡邻,带回原籍的。”
“这样不行。”皇帝感从中来,用力摇头,“这样固然是你孝心可嘉,但你们入学之后,都算是朝廷的人,又焉能手中全无一两银子?这样,张曜?”
“臣在。”
“今后每个月给孩子们的助学金长到十五两,这笔钱由由户部府库拨给。另外,省里也不要手紧,每一年拿出,嗯……”他盘算了一下,“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作为奖学金使用,具体的嘛,两处学堂各自设一等奖一名,每人一千五百两银子;二等奖两名,各自一千两银子,三等奖三名,每人五百两银子。这些银子每月平均发放到孩子们手中,至于是从平日考试累计成绩还是以年中大小考试计算总分,由学院统筹谋划,日后具折陈奏。”
“皇万几操劳,圣心所念,均是民生福祉,臣代海军学院生员、教习,叩谢皇恩典!”
“这是给孩子们的?和你们这些教习有什么关系?”皇帝好笑的说道,“好,既然你们已经谢恩了,朕倒也不好不略作赏赐了。军机处拟旨:沈葆桢以帮办海军大臣主持海军学院创建事,历时六载,功勋卓著,堪为朝臣表率,封二等固远子,加兵部尚衔,仍留任,领海军学院及山东威海海军总署事;另外,海军学院中所有属员,一概官升一级,赏三月俸禄。”
虽然早知道皇帝驾临,一定有大好处,但不料居然如此的大手笔,沈葆桢以文身领武职,能够得以封爵,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沈葆桢一惊之下,赶忙跪倒,“臣,诚惶诚恐,叩谢皇恩典!”
从学堂出来,由沈葆桢、盛宣怀等人陪同着,又在海军学院中转了一圈,“威海是海军衙门所在地,海军炮艇战舰之数,也是全国之先,除济远、抚远、威远号三艘铁甲舰之外,另外有雷字三艘、镇字二艘,清字九艘,船所有工役之士,总数超过三千人,已经形成初步战力。自咸丰十二年,皇在谕中所颁,命各船武备,要在三月之内形成初步战力之后,海军衙门下共同奋发,经由外国教习指导,如今新船从下水,到能够如臂使指一般的操行大海,用时均在寻月之内——兵士渐次习惯这等整训之法,因而于熟能生巧之下,越发灵动自如。”
“嗯,”皇帝一面听,一面向前踱着步子,“这是很主要的。另外,北洋海军章程,要切实命令士兵遵行,现在的时节,海军初建,下一心,不论是兵制还是吏法,都有章可循,有专人稽查,这种风气要长久的保持下去。日后要是给朕知道了,士情开始有疲惫荒怠迹象,可不行。嗯?”
“是。”
“再有就是海军学院的孩子们,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宝贝,我大清能不能建设出一支扬威七海的海军部队,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了。所以,于学员从教化、课业到生活起居的各个方面,都要由专人负起责任来——在生活,不要委屈了孩子们,但是在专业课程,却也丝毫不要有手软之处。院中这一部分职衔,是谁在负责的?”
“回皇话,是学院总务处帮办大臣盛宣怀在负责。”
皇帝一愣,回身看看,“是哪一个?”
沈葆桢给盛宣怀招招手,把他叫过来,“皇,这就是盛宣怀。”
盛宣怀低头前几步,在学院中铺陈的整整齐齐的青石板跪倒行礼,口中请安颂圣不绝。
他沉吟了一会儿,盛宣怀是在历史留下大大的名号的晚清洋务巨擘之一,他开办银行、电报局、办矿办路,组建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创立轮船招商局、兴办高等学府,皆为九州第一人!但和他的能力、魄力相映成趣的,是他勾结李莲英,下联络李鸿章,留下大大的贪利之名!
若是在见到方伯谦之前,给他知道盛宣怀在海军学院任职,恐怕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罢掉他的官职,让他滚回常州老家去!但数日之前的一次见面让皇帝意识到,以一个后来人的身份,又有着一国天子的无权威,若以某人在历史留下的美名或者骂名而轻易行捡拔或罢斥之行,不但于该员不利,于自己帝统维系,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毕竟,他们的立功或者犯罪之行尚未发生,朝廷的刀虽快,但也不能斩无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