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实惠(3)
三条实美大怒这还不叫干涉别国?那什么才算?当年李熙之父几乎给中方带回国内软禁起来,若不是礼部尚书倭仁等人轮番谏请,朝鲜上下一片方面哀求,只怕大院君就要成为阶下囚了。饶是如此,中国也始终不肯放过。给了李昰应一个大院君的名头,随即立刻发遣往江州,赏赐府邸,并规定,永远不许其在未经请旨的情况下,立刻江州半步,算是另外一种情况下的软禁。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熙如何敢于违背中国的要求,只怕中国皇帝的天使到达汉城,就是日本驻朝使节灰溜溜返乡的日子到了
“这位大人的话,我方不能同意。以一纸文书,干涉别国与第三国往来交好之事,有如何不能算作是干涉他国内政?”
“这自然是不同的。我国所担心的,也只是贵国日后对于朝鲜有任何不敬不法之行。所谓防微杜渐,总要替朝鲜上下想在前面。至于朝鲜国主得我皇帝旨意之下,肯不肯驱赶贵国使节,非我国所能过问。”
“贵国皇帝陛下的一纸上谕到朝鲜王手中,他除了俯首听命,还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这是两国会谈,西乡君总要注意彼此礼法,说话不要夹枪带棒”甘子义老神在在的微笑道,“至于朝鲜国主是不是对我大清皇帝有一番孝敬顺从之心,是不是俯首听命,下旨中断与贵国的往来,这也只是阁下揣测之言,未必可以做数的。”
西乡隆盛还待再说,三条实美拦住了他,他看得出来,这个甘子义是一副无赖心肠,和这样的人没什么可以太多交流的,转而问奕,“贵国出以釜底抽薪伎俩于两国交往,本使实在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请王爷指教。”,
“哦?是什么?”
“我x本国与朝鲜交往,乃至向贵国提出请求,只是为增进两国友好,互通有无,可谓是于己于人都大有助益之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贵国始终抱持着这样的态度,驱赶日本驻琉球官员在前、要挟朝鲜国主在后,更有拒绝我x本在贵国首都成立使领公馆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止,比诸泰西等国,从来宽仁以待的前例,厚此薄彼,一至如斯。实在令人遗憾”
这不但是令日本人觉得好奇的,也是奕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皇帝对日本人的憎恶根本没有任何缘由,是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的。奕强自忍着向甘子义看去的,咬牙等待着。
甘子义没有让他失望,长笑一声,又再接过了话题,“这件事,我大清无人知晓。只有当面请教我国皇帝陛下方能知晓。如今之势,还是改议旁的吧?不知道贵国于琉球之事,到底是抱持着何等心肠?”
三条实美眼见对方不上当,心中大感失望。刚才的说话,分明是在打博人同情牌,这也是日本方面君臣多日会商之下取得的成议。如今大清国力正盛,想和对方以武力对抗是办不到的,所以只好在这些小巧细节上下功夫。日本人深知,中国人好面子,讲交情,以这种方法为羁萦之道,接下去的事情,就容易解决得多。不料这个新出现的帮办大臣完全不理会?副岛种臣暗中皱眉,这个甘某人一出场,就完全掌握了会谈的主动,长久下去,于本国大大的不利呢
“琉球之事,乃是因袭而下的旧制。我x本官民,始则为避海上风涛,厝居于该岛,后来见岛上民生凋敝,有意帮衬发展,故而有今日之景。而贵国所求,要我等……”
“又说错了”甘子义在这种细节上丝毫不给日本人留半点颜色,第二次打断了对方的说话,“不是我国所求。本来就是我大清的属地,日本人驻留其上,只不过是临时便宜之制。如今要撤出去,怎么能说是请求呢?贵专使先生还是多多注意你们的言辞吧”
三条实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边坐着与会的大村益次郎眼见正使受辱,亢言直声,“阁下未免强人所难了吧?如今纠结于蝇营狗苟之事,就不怕辱没了你大清大臣的仪态吗?”
“阁下就是任职兵部大辅的大村益次郎吧?”甘子义目光灼灼的望着他,“你当年多曾翻译荷兰、英国等国家的兵书文字,想来也是通晓西学的。难道就不知道,这外交之事,往来言语所争,就是这些蝇营狗苟的细节出入?”
三言两语说得大村益次郎无言以对,中国方面却是扬眉吐气,甘子义也不理众人,盯着三条实美继续说道,“眼下快到申时了,宫门即将下钥。若是等到那时候,今天会议记录就要等到明天才能奏陈我国天子。时间有限,还请专使阁下拿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等也好回奏皇上。”
“退出琉球,是我方可以向贵国保证的。但贵国所提出的明年正月初一日之前,怕是做不到,还望贵国宽限几天。”
“宽限到什么时候?”
“我国希望,能够延长到明年的三月初一日。”
“不行。最多到正月三十日。延缓三十天的时间,料想也足够日本人做准备的了。”
双方讨价还价,互不相让,最后定下在明年的二月三十日(这都是阴历)前,全部退出琉球国土。这件事谈完,三条实美不再追诘朝鲜之事,转而说道,“作为和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数百年来,中国及日本商交不断,我国天皇陛下希望,中国能够放开怀抱,敞开沿海各省,允准日本商船往来经商,种种规制、税则,一如泰西等国前例。”
“这件事非是我等所能决,等回奏天子之后,再由皇上决断吧。”
临近申时,会议结束,日本人列队告辞,奕等送了几步,转回堂上,“皇上,……”
“这种言语争锋,即便大获全胜,也实在是没有很大的作用。不过是正告日本人,我大清非是无才可用而已。”他再也没有了刚才谈判桌前的意气风发,转而变得意志消磨,“你们知道吗?日本人最是野心勃勃,自从咸丰三年黑船事件之后,深知闭关锁国,非时宜所限。因而改弦更张,一意进取。师法西人,不遗余力。”
“……这本来于日本来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但对于和日本地处邻邦的其他国家,就是很讨厌的一件事了。日本和英国一样,都是岛国,国家土地狭窄,资源不丰,唯一是进取之道就是向外扩张。”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奕和文祥,“凡此种种,日后你们只要看一看英国近二百年来的扩张脚步,就可见端倪。”
“皇上圣谕极是。”文祥说道,“老奴久掌总署,于泰西等国多年来的政事略有所知,诚然如皇上所言,诚然如皇上所言啊”
皇帝苦笑点头,“但比较起英国人来,日本人却要更加胜强三分。这种优胜处,有两点。第一,便是日本自古以来,尽得中华典籍文物之长,因此,在日本人的心中,便有着和中华百姓同样的道德感。试举一例吧。中华自古有文死谏,武死战之说。可以算作是任职官方的文武官员的行动准则。在日本,这一点更是得到彻底的发挥。武士重信诺而轻生死,蔚然成风,失败的武士,面对长官的斥责,甚至有不惜切月复自杀,以此明志的。”
“切月复?”
“哎,这是一种最最严酷的表示自己心志的方式。具体的,朕也没有见过,不过听人说起过。”他用手在自己小月复的部位比划着,“从月复部左边入刀,横着切开来,然后由一个同伴,站在他的身后,以长刀从后颈处切入,讲究的是一刀到底,却不可使人头落地,最好能够保持皮肉相连,让受者的脸面全部掩盖在其胸前,以达到无颜见人的目的,才是最顶尖的技术。”
奕顾不得恶心,忙又问道,“皇上,您说日本人有两点强于英国,还有一点呢?”
“还有一点,更加讨厌,日本人是单一民族构成,民众的凝聚力和向心力,非英国可比。而这种凝聚力与向心力,一旦集合起来,就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便如同如今吧,”他的脸色转为严肃,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论是在朝鲜设立使领馆还是驻留琉球,都是在咸丰十七年明治维新之后数年间所取得的成效。不过三年时间,足迹就已经踏出日本列岛,若是再等上一二十年的话,又将如何?”
“皇上既然在于今之时,便洞悉其人势大,其国奸弊,何不早作图谋。不容其乘势而起?”
“哪有这么容易?日本人扩张的野心,绝对不会因为我大清料敌机先就有任何收敛。正好相反,日本人的性格有如海上最强烈的台风,一旦成型,就不可阻挡的要发作开来。强行要其收敛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朕说,中日之间,早晚必有一场大战。一直打到其中一方亡了国,灭了种,才能作罢。”
文祥从刚才起,一直思索皇帝在谈判桌前所谈及的一切,这会儿心中略有所得,“奴才想,这就是皇上刚才所说,日本人的凝聚力及向心力所相加之下的作用了。”
“差不多吧。”皇帝说道,“更让朕觉得为难的是,日本人经过这样一次教训,只怕学得更加奋发有为,到时候,怕就难治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引用三国中曹操的一句话,“卿不死,孤不得安啊”
奕等面色发白,皇帝语出不祥,不知是何用意?“皇上,那,关于日本人提出的开放各口,允许国人经商往来之事?”
“先拖着他们。到时候朕再给你旨意。”
奕点点头,不再多说,就准备安排仪架,送皇上还宫,一边的宝鋆忽然插上一句,“皇上,容奴才大胆问一声,明儿,皇上还来吗?”
日本人回到居住的管驿,用过茶水,围坐在三条实美的房中商讨下一步的对策,“……这个甘君,是什么人,有人知道吗?”
此行之前,日本人已经将能够搜罗到的清朝京官的资料尽数找到,从军机处以下,内阁、御前、王公大臣,甚至从咸丰九年之后所有科考所取的举子的资料巨细无靡都罗列一空,而将要和他们打交道的总署衙门上下官员,更是作为重点对象,只是不知道,这个凭空而出的甘子义,是个什么来头?
负责情治之事的是井上馨和山县有朋两个,闻言立刻起身,双手按在大腿外侧,身体呈九十度鞠躬,“这都是我们的工作不力,有所失职之处,请大人原谅”
这种姿态的鞠躬,已经是最高程度的道歉方式,但此时此刻说来,却没有半点作用。三条实美毫不为之所动的翻了翻眼睛,“副岛君,你有什么意见?”
“这样一个受中国皇帝重用,负责对日关系的重臣,不应该没有他的资料啊?”副岛种臣带着无比疑惑的神情,“而且,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来,于我方这一次出使到中国的成员都是很熟悉的样子。以井上君和山县君所能得到的情治来看,中国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没有专司对日本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所以我以为,这个人一定是在日本有过一定时间的生活经历。中国皇帝突然降旨,要求我们使用中文进行交流,也是为了掩盖这个人可能听得懂日文,而进行的欲盖弥彰的举措。”
副岛种臣的话合情合理,一时间得到所有人的赞赏,但仅只如此,还是不够,毕竟,这个甘子义的出身来历,非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官员不能熟知,而且,还非得是可以接近皇帝的近臣,不能给出完全的回答。在朝臣中疏爬一番,也只有肃顺能够合乎条件了。
日本人于肃顺并不陌生,他是皇帝登基之后不久,由九门提督左翼长的位子上提拔起来的,二十年来几乎从来不离御前,宠信之隆,也唯有曾国藩等极有限的数人可比。想来要从曾国藩那里打探,难度太大,而且还会有打草惊蛇之虞,当以肃顺为最佳。
于是,由副岛种臣带领井上馨,换上一身装束,从行宫出去,径直到肃顺府上,投谒拜见。肃顺听过皇帝的话,心中暗自打鼓,日本人会不会那么听话,就主动到自己府上,来给自己送钱来?退值回家不久,有下人拿着名刺到堂上来,“老爷,外面来了几个人,要见老爷。”
“是谁啊?”
“不认识。这是他们的名刺。”
肃顺接过来看看:再晚愚生副岛种臣,井上馨拜肃大人雨亭大人门下。一笔颜字写得点画波磔气势精神,显见是下过很多年的功夫的。于是肃顺知道,戏肉来了。“叫他们进来吧。”
下人领着几个人穿过走廊,缓步向正堂走去,肃府所在,已经不是当年京中的劈柴胡同。咸丰八年一场变故,劈柴胡同的旧宅给朝廷抄了家,等肃顺从山西任上回京,皇帝另外在京北赏了他这处宅子,距离翁府不远,不过略有不同的是,院中有一弯从玉泉山引来的池水,绕堂而过,增添了几分气韵。
副岛种臣和井上馨都是日本政府的重臣,这一次随团出使,办差之外,更有探听和观望的作用在内。尤其是副岛种臣,他是日本第一流的人才,自问早已经做到不为外物所动心,但看到肃顺府中一片景致,还是不得不赞叹,不到中华大国,不知富贵二字
一路走来,青葱满地,阆苑道路两边种植的冬青、寒梅,甚至还有百十支在风中摇曳的孤竹——这种东西不是应该只生长在南国的吗?怎么北移了?能不能种得活啊?
一边打量着,一边跟着肃府的下人穿廊过洞,很快的,眼前转过一个弯,就是正厅所在了,副岛种臣和井上馨两个走进堂上,肃顺已经起身相迎,二人先一步拜了下去,虽然是日本人,但行动趋走之间,很是像模像样,“再晚,拜见老大人。”
“这样的称呼可不敢当,请起来,请起来。”肃顺让二人起身,彼此各自归座,又命下人献茶,这才认真端详,两个人的身材都并不很高,身上穿着西装,手中拿着礼帽,神情中一片文静端庄,“阁下是?”
“晚生副岛种臣,这位是晚生的同伴,名唤井上馨。”
肃顺点点头,“二位从日本远路而来,登门是客。但请恕老夫冒昧,这晚生二字,从何而起?”
“不瞒大人,我等身是东洋之人,但久慕中华文化,这一次随使团进京,也是为求能够亲近中华人物。而若说到如今大清第一值得仰望之人,就非老大人莫属。故而不揣冒昧,登门拜访,请老大人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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