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晚宴2
从皇帝做出要到各国公使馆去参加平安夜晚宴的诏旨成文以后,金鱼胡同便被全面戒严,连进出公使馆的外国人也要被九门提督等衙门派出来的差员做认真的盘查,等到公历二十四日接近,这种盘查越发严厉;至于公使馆内部,也早有总署衙门派出的司员由公使馆内的外国人陪同,进行全方位的检查。
华尔琛在一开始听到中国皇帝陛下要参加晚宴的消息时,还觉得无比欢喜。但随之而来的种种盘查和驻防,却让他大感头疼:按照外交惯例,公使馆就是英国领土,包括他、夫人等家人以及公使馆的很多工作人员,都是有治外法权,不受所驻国家的法律约束的,但这一次,这种治外法权在面对中国皇帝尊贵无比的身份的时候,变得全无作用了。
不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俄国、美国、法国、荷兰等国的公使,无不有这种尴尬,乃至屈辱之感。所有出席晚宴的人员名单报到总署衙门,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都给中方查了个底朝天,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疑惑,都会挑拣出来,知会所属国家的公使馆:“因为安全原因,不能容许某某人进入到晚宴会场。”除了这样一句官面说话之外,再无其他解释。
就连英国公使馆内的工作人员,也给中国人以‘该人不宜出现在晚宴会场之内’为由,通知英国大使,要此人在晚宴当天,不得出现。华尔琛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就不应该答应邀请中国皇帝陛下到来的。但事情进展至此,后悔无益,也只好按照中方的要求作出种种布置了。
到了平安夜的酉时,英国公使馆内人头攒动,衣香鬓影间,男女宾客或站或坐,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窃窃ī语,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着今天晚将会降临在这里的中国皇帝陛下,当年在旅顺曾经见过他的几位大使成为人丛中的焦点,向众人做着简单的解释。
“怎么门口还有中国人在站岗呢?是不是也是为了皇帝陛下的到来做准备的?”一个穿着百褶群,露出半截雪白胸膛的女子,挽着身边男子的臂弯,小声问道。
她是美国公使馆一等秘麦克唐纳?布隆迪的太太,名叫索菲亚,给她问到的正是意大利公使威利用凡,后者微笑点头,用纯熟的法语说道,“是个很年轻的男子,有着东方人特有的长相,却没有其他人都应该有的谦虚”
一阵轻笑声中,索菲亚?布隆迪又再问道,“那,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中国的皇帝陛下会突然想到来参加这样的宴会?不是说他从来不会离开自己的皇宫的吗?”
“这个,只有帝知道了。哦……”威利用凡笑着挠挠头,“我忘记了,中国人是不信帝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主人的话。”他回身一指,“您看?”
索菲亚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场内有为数很不少的英国、印度听差,正在游走于宾客之间,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身穿官服的中国人,翎顶辉煌,发辫油亮的伫立一边,“怎么了?”
“这些人都是中国的政fǔ官员,等一会儿中国皇帝陛下到来的时候,您就会看到,不论是如何年老的官员,在见到他的时候,都要下跪行礼。”威利用凡用在索菲亚听来竟是有些羡慕的语气说道,“那种崇敬和尊重,全然是发自内心的,似乎皇帝陛下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呢”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她的丈夫在她的手臂拍了一下,“中国人对于他们的皇帝陛下的顺从,是任何国家的君主都会自惭形秽,甚至觉得无比羡慕的。”
“难道这不会是一种对于他人的吗?”
听着女子天真的说话,众人又一次轻笑起来,麦克唐纳不好多做解释,“苏菲,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你不懂就不必多问了。”
苏菲亚眼珠一转,又问了一句,“大使先生,我听说,中国男子可以拥有众多的妻子,是这样的吗?”
这句话出口,周围的几个人同时露出无比艳羡的神情,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之后,威利用凡点点头,“您说的对,美丽的布隆迪夫人。但我以为,有着众多妻子的家庭,一定是不幸福的。”
“这是为什么?”
“如果麦克先生拥有除了您之外的其他女子,您能够接受吗?”
“当然不能。更新”苏菲亚是一派义正词严的神è。
“那不就是了?中国人,中国女人自然也是不能接受的。”
苏菲亚眼珠一转,“大使先生,您这不会是酸葡萄心理在作祟?”
在会场内的另外一边,华尔琛和恺自尔在低声交谈,“……谁能想到,è当战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宣告结束了?法国在本土和海外同时遭遇到这样的失利,真是令人扼腕原本拥有着钢铁般神经的法国陆军,在符里济、栋舍里被普鲁士人占领之后,就如同帕里斯所驱赶的绵羊,在遭遇雄狮的进攻时那样,溃不成军?”
“或者,也只有中国的军队,能够抵挡住来自野蛮的普鲁士人的进攻?”华尔琛将杯中的香槟酒一饮而尽,将空酒杯放在ì者手中的托盘,忽然饶有兴致的问道,“大使先生,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中国人和德国人在战场相遇的话,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形势?”
“他们都是野蛮而未经开化的种族,但我想,要真有那样一天的话,场面一定会很好看的。”
“我倒以为,这样的两个国家,也只有对彼此才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个人相视而笑。
时间临近戌时,英国公使馆外面车马喧阗,于是华尔琛等人知道,是中国的皇帝陛下到来了。
到来的是由领ì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组成的先导,长长的仪从摆了一条长街,为首的是前引大臣和御前ì卫、神机营ì卫,一拨一拨来到公使馆门前下马,按照队列站好,接下来才是皇帝所乘坐的明黄大轿,在使官廊前的玄关处停稳,有一个头戴红缨帽,身着四品官服的男子前,打开了轿帘。咸丰皇帝手扶东珠,迈步而出。
英国驻华公使华尔琛、俄国公使拉德仁、美国公使田贝、法国公使恺自尔、荷兰公使莱因、意大利公使威利用凡等人已经站到他面前,向他打量着,皇帝头戴毛熏貂缎台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穿蓝丝面貂皮边白狐掅接青白朝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戴青金朝珠,束铜镶红宝石玻璃四块瓦线鞓带,穿青缎毡里皂靴。给人的感觉太过繁琐了,“欢迎您的到来,尊贵的中国皇帝陛下。”
“谢谢你们。”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这一次借平安夜之机,和各国公使共叙好之外,又可与旧雨新知,共聚一堂,可算是公ī两便之举啊。”
这一次担任翻译的,是总署衙门美国股当值大臣容闳,听皇帝说完,用英语说了一通,华尔琛满面带笑,“皇帝陛下屈尊降贵,到我国公使馆,与敝国下及各国公使共叙好,这是敝国及与会各国的荣幸——陛下,请容外臣为您引路。”
“尊贵的中国皇帝陛下驾到”一声如同后世在影视作品中所听闻的一样的礼宾官的呼喝,手中的权杖在地用力捣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咚咚’之声,皇帝由杨三虚扶着,进到公使馆内。
灯光明亮之下,是排列成长长的一列的晚宴宾客,男女站成一排,向蜂拥而入的一行人行注目礼,当皇帝走过身边时,男子鞠躬,女子蹲身,然后抬起头来,向这异国的君主,投以好奇的眼光。
“陛下,您能够出席平安夜举办的招待宴会,是在北京因公务驻留,和所有为公为ī身在中华,仰慕中华文化、文明的西方人的荣幸。”华尔琛身为地主,第一个致辞,“大清能够以敞开的怀抱,接纳四海各国,从咸丰二年开始,先是设立总署衙门,后又准许各国商贸之士进驻中国首都,与中华百姓做越来越多的往来,全都是大皇帝陛下的一力促成……”
皇帝端坐在如仪,含笑听着容闳的翻译,不时向与自己目光接触的各国男女点头致意,他对于容闳翻译的华尔琛的致辞是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心思都用在四周打量了,金丝猫真不少啊?不过远观尚可,走近了看,皮肤粗糙,毛孔粗大,较诸中华女子和宫中的东瀛佳丽,却又远远不如了。
一时间觉得心中好笑,直到掌声响起,才把他惊得醒过神来,霍然张目看去,华尔琛和恺自尔等几个国家大使,各自身边带着自己的太太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走来,离得近了,夫妻两个同时躬身行礼,“再一次对您的光临表示最最真挚的感谢。”
“不必如此。”养移体居移气,在他举手投足间,所带出来的天家气度,诚然是与众不同,“这几位是?”
“啊,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位是鄙人的太太,海伦娜。”
“我的荣幸,尊贵的陛下。”海伦娜夫人礼貌的蹲躯,行了一礼。
“很高兴见到您。”
“这是恺自尔先生的夫人,古洛丽亚太太。”
“…………”
如此一番,皇帝含笑点头,各自问候几句。女子们知道男人还有话要说,照例蹲身行礼,选择了避让,“一次朕到这里来之前啊,奕几个人一直苦劝,为朕安危计,只说若是朕一定要和诸位相见的话,不妨在城中选一处殿阁,邀请各国使节到来,却给朕否决了。”
皇帝笑着说道,“我大清以仁义胸怀对待列洋商民、百姓,人皆有心,又有哪一个会罔顾天下千夫所指,会有戕害朕躬的心思?列位说说,朕讲得对不对?”
这样的话让华尔琛等人如何作答?苦笑声中,唯唯点头,“陛下说得极是,说得极是。”
“便如同英国、俄国及法国公使,十余年之间,贵我两国固然有过多番摩擦,但在朕看来,这种摩擦,也是如今我大清和列洋交好的张目之本我们中国人说,不打不相识,就是此意了。”皇帝继续侃侃而谈,神态间一片春风拂面,“而对于彼此之间的争端和摩擦,朕则认为,都是建立于一个完全相同的出发点,便是要为自己的祖国谋夺最大的利益——在这样的前提下,或者说,在这样的条件驱使下,又有什么样的仇怨不能放开,又有什么样的ī谊不能舍弃呢?”
“陛下说的话,鄙人赞同。身为国家的一员,个人的一切,都应该无条件的让路于更加至高无的祖国的利益。”
“朕和拉德仁大使阁下有着同样的感触。此所以朕在咸丰二年,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为了我天家绪统绵延不绝,不惜放开沿海各港,允准各国商民登岸往来——也才有了如今大清国势日,云蒸霞蔚之景。”今天虽然是在英国公使馆说这样的话,但他知道,这些话都是要记载到史籍典策,日后颁行全国的,因此把语速放得很慢,“朕不吝在这里再重申一句,对于那些抱着好的态度到我中华来,经商、传教的各国人士,我大清永远都会抱着敞开怀抱的态度。这其中包括在场的各国,也包括暂时没有和我大清建立国家级往来关系的国家,例如德国。”
他意味深长的笑笑,“英国大使先生,我大清虽然地处亚洲,但对于发生在欧洲的战端,也是无比关心的,听说,法国和普鲁士一战失利,甚至造成了德国的统一?是不是的?”
“这……,是的。”
皇帝点点头,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朕也很希望,今天晚的说话,能够通过列位公使先生之口,传递回贵国政fǔ,任何一个国家,若是敢于因为领土、人口、氏族争端,伤害我天朝黎庶百姓,挑衅大清,挑战朕的勇气和底线的话,朕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华尔琛几个本是满脸带笑的听着,听到最后,面的笑容却骤然凝固起来。
“这些话,本来是可以着总署衙门以照会的行事知会列位,但机会难得,朕又是第一次到贵国的公使馆来,也就不顾时地两不相宜,贸然出口了——还请大使先生不要责怪啊。”
“这,外臣不敢,外臣不敢。”
皇帝向呆立一边的恺自尔一笑,“大师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陛下。”恺自尔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很荣幸在这里能够得到您的接见。”他说,“陛下,这一次中法两国,在越南近海……”
“哎这样的事情,自然有贵国和我大清政fǔ派出的谈判代表共同商定,今天这样的时候,还是不宜多谈这种煞风景的话题。”他说,“朕这一次来,除了向在京中多年来为贵我两国国事多有奔劳的各国大使表示问切之外,就是想尝一尝地道的西洋风味——你们大约不知道,在一年的时候,我也曾经品尝过一次,由中国人制作的西洋食品,哎,那份难吃就不要提了”
华尔琛和恺自尔各自微笑起来,“陛下愿意品尝的话,自然是我等的荣幸,不过若论及饮馔之美,天下各国,无过于贵国的。倒是我等,在中华多年,借机品尝到中华美食的风味,说起来,皇帝陛下肯于赏光,还是我们的福气呢。”说着话,华尔琛一摆手,“陛下,请容许鄙人为您推荐。”
他在前引着,走到会场一边的餐桌前,一面走,一面微笑,“陛下,请允许鄙人向您说一声,贵中华官员的认真和执着,实在令我等钦服。”
“哦?”听着容闳的翻译,皇帝好笑的问道,“这话怎么说?”
“您请看。”华尔琛用手一指摆满了杯碟的餐桌,“您认为,在这里少了点什么吗?”
皇帝目光扫过,“嗯”了一声,“是不是应该有西式饮馔宴席中使用的刀叉?”回头看去,撞华尔琛一双微笑的眸子,
“正是如此。”他说,“贵国官员任由我等如何解释,也绝对不允许有刀叉之物出现的会场之内,所以您看?每一个人只好把汤匙当做器物使用呢”华尔琛说,“不但是纯银质地的刀叉,就连鄙人办公室内悬挂着的羚羊角、鹿角、野猪头、野牛头之类的装饰物,也统统为之取下了。”
皇帝苦笑了几声,“非常之对不起,这倒是朕的错处了。”
“陛下言重了。我倒以为,这只是中西两国饮食文化的差异,仅此而已。在我国,刀叉是常用之物,在贵国,却有可能成为心怀不轨之士,用作伤害陛下的凶器。”
皇帝点点头,不再纠缠,用手一指桌放着的一个形似李子的东西,问他,“这是什么啊?是李子吗?”
“不,陛下,这是苹果。”
“苹果?”不等容闳翻译,皇帝就听出来了,“怎么这么小?而且,看起来好干瘪啊?”
“这是用盐和rǔ清腌制的苹果。”华尔琛解释几句,又指着一团乌黑è的东西说道,“陛下请看,这是用干燥过的猪血制作而成的硬壳,您猜一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皇帝认真的回忆了片刻,自己在后世的时候也曾经看过一点这方面的内容,“是不是鱼子酱?”
“陛下果然高明”华尔琛面带惊异神è,“您还是第一个能够只看到这件器物,就能够猜出内中所贮的物品的人呢。”
皇帝面è一红,“哪里,也只是胡乱猜想的。”
“这是等一会儿的开胃菜中的一道,还有一道是以地衣配干燥蛋黄,烟熏鱼和酸味加蒜味女乃油,而且,这一次用来盛放食材的,也不是普通的碗碟,而是扁平的黑è石块。”
“这只是餐前的开胃菜?那主菜呢?”
“主菜的第一道是扇贝,铺在烟熏刺柏枝的扇贝肉质饱满细腻,鲜香无比,与略带酸味的蜂蜜酒搭配,滋味妙不可言啊”
皇帝好奇的侧脸看了他一眼,“听大使先生的说话,不像是在宴请包括朕在内的各国来宾,倒似乎是自己解馋来了?”
一句话出口,众人大笑起来。
主菜除了扇贝之外,还有大虾带果仁和鳕鱼肉,特别是后者,乃是在鳕鱼的表面刷薄薄的一层蜂蜜,然后在不放油的平锅中烤熟,搭配在黄油中慢慢煎熟的芜菁、青刺柏果,鸭蛋女乃油酱及一种陈年女乃酪调制而成,是皇帝在这平安夜的正餐之中所品尝到的第二道美食。
而第一道,也是最让人感觉到新鲜和美味的,则是纯鲜的牛骨骨髓——这道菜先是取来几大块新鲜的牛骨,然后当场用中方所带的钢锯锯断,当场食用,味道极佳
和这些开胃菜、主菜比较起来,餐后甜点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英国公使馆的主厨拿出全部的手艺制作的甜点是以鸭蛋和牛女乃为原料的沙冰,下面铺一层覆盆子酱,但这种西方的饮食方式,除了皇帝略有所知,总署衙门下众人在多年的交往中心知其详之外,其他几个人都因为正餐吃得太饱,而再无胃口可以容纳了。
皇帝也没有用很多甜点,沙冰凉凉的,实在是不适宜在这样隆冬季节享用,勉强品尝几口,便即放下了汤匙,身边站立伺候着的杨三和惊羽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惊羽低声说道“皇,已经过了亥时了,皇也该还宫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